大概率是后者。现在回想起来,那晚在河边坐着的钟度太可怕了,直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是一片灰败,了无生机。包括他的电影,从世界观的构架到细枝末节的处理,到处都是忽略不掉的绝望和悲哀。
一切都有迹可循,迟远山忽然有点心慌。
刚才的旁敲侧击抛到了脑后,他犹豫再三,难得有些笨拙地开口:“哥,你以后……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能跟我说说吗?”
钟度听到他这个称呼,表情带着诧异。谢思炜偶尔也叫他哥,但迟远山此时的这声“哥”完全不一样。
他叫得小心翼翼,叫得毫无底气,像是急切地想要寻得一点亲近和认同,好让自己说出口的话不那么唐突。
这样的迟远山让人心软。
顿了几秒,钟度听到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说的话。不想说就不说,你开心就行”。
钟度看着他,一时沉默了。
他听懂了迟远山的意思,却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辜负。有些东西说出口对他来说太难了,开心这种事儿也不是他想要就能有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如此真诚的迟远山,他总觉得处处不坦诚的自己格外卑劣。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迟远山没有移开目光。钟度看着他那双眼睛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抱歉的话,他无奈地笑了笑:“远山,你真是……”
他一副非常为难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迟远山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逾矩了,刚想转移一下话题就此揭过时,听到钟度说:“如果我想倾诉的话,对象只会是你。我会努力开口,但我可能暂时不是一个可以及格的朋友,给我一点儿时间行吗?”
他的回答足够真诚,眼神也满是认真,迟远山赶紧说:“我想多了哥,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没事儿。以后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不用考虑那么多。”
他语气纵容,让迟远山恍惚觉得自己要什么他都会给。
钟度把他的纵容贯彻到底,立刻拿出了手机:“来,我把你的微信置顶,再弄个快捷拨号,确保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第一时间能找到你。”
迟远山被他说笑了,顺嘴说了一句:“快别闹了钟老师,又不是小年轻谈恋爱呢”。
话说出口差点咬了舌头。
钟度听到这话挑了挑眉,笑着问:“所以迟老师以前是这么跟小姑娘谈恋爱的?”
他带着明显的玩笑语气,似乎是在有意地活跃气氛,迟远山于是也装出一副开玩笑的姿态:“非得是小姑娘啊,就不能是小伙子吗?”
钟度挑挑眉笑了:“全凭迟老师乐意”。
他果然没能听出迟远山玩笑中的深意。此时,他认真设置着快捷拨号,眼角眉梢都是纵容。
如果他能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迟远山那双眼睛眸色深沉,装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第15章 没有比你更行的了
隔天,“钟雪山”差点变成“钟火山”。
明天就要开拍了,今天的准备工作很紧张,所以迟远山没打算去打扰钟度,只让严松青在店里帮忙。然而,到了下午,他却接到严松青的电话说钟度生气了,让他赶紧过去一趟。
严松青正事上其实很有分寸,他并不是想借此给迟远山创造机会,只是钟度发了脾气,剧组其他人不敢劝,就连谢思炜都怂得要死,他觉得或许只有迟远山能来哄人了。
迟远山原本就在家待着,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店里。
茶馆这几天也歇业了。剧组来往人多,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直接从侧门坐电梯进出酒吧,但也难免闹腾。来茶馆的都是图清净的,不如干脆不营业。
钟度一个人在一楼坐着,迟远山进门他都没有察觉。迟远山也没出声,先去拿了一套自己的茶具,又从冰箱里取了一罐龙井,这才端着茶盘走了出来。
谢思炜在楼梯口悄悄叫他,迟远山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儿?”
谢思炜头都要大了,此时看到迟远山像见了活菩萨。
顾忌着坐在角落的钟度,他低声说:“迟哥,你可算来了。道具组老大昨晚喝多了,给底下人安排活儿的时候全安排错了,一上午全白干。也是巧了,我们几个上午看场地去了,道具老师又因为喝多没起来,这儿就一帮小孩儿干活,没人看着,刚才我们回来才发现全错了。
这也就算了,钟老师虽然有点儿生气但也就只是把道具老师叫过来说了几句,结果那位道具老师可能是觉得被一个小年轻说了脸上挂不住,干活的时候带着气,不小心把你那个琉璃灯给打碎了。
这回钟老师应该是彻底气着了,一个人在那坐了半天了。”
他一口气说完,还不自觉地皱着眉,看起来很发愁。迟远山听完却是松了口气,要是因为弄坏自己东西生气那倒不是什么大事儿。
谢思炜说的那个灯是迟远山找人定做的,做工很讲究,造型也很别致。钟度觉得挺符合电影的风格,所以征得了迟远山的同意后没有挪走。
说到这儿,谢思炜也很不好意思,不停地跟迟远山道歉。
迟远山摆了摆手,说:“没事儿,我先去看看钟老师”。
其实钟度很少发脾气,即便发脾气也是为了尽快解决问题。目的很明确,不会掺杂太多别的情绪。今天是他少有的带着情绪发脾气。
迟远山端着茶盘走近了,钟度才从手机里抬起头。迟远山看到他没来得及息屏的手机里是一堆灯的图。
这恐怕是在以图搜图找灯呢。
他放下茶盘,在钟度对面坐下,也不劝他,自顾自地把茶具摆上了。
“怎么过来了?”钟度看着他有些惊讶地问。
“听说钟老师发火了我过来参观参观”,迟远山边烧水边说。
钟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有没有的都不妨碍我给你泡壶茶。”
钟度点点头,放下手机等着了。
迟远山坐在那儿摆弄茶具的样子很闲适,握着壶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圆润而干净。他泡茶的动作很娴熟,信手拈来中透着悠然自得,瓷白素净的壶在他手里都黯然失色。
烫杯、投茶、注水,每一道工序、每一个动作都很讲究却并不显得刻板。
茶壶一起一落,水流由高至低。冬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柔,把这茶台、茶具以及泡茶的人烘托成了一幅流淌的油画。
钟度目不转睛地看着,犹如置身麦田,满目都是宁静。
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是迟远山轻敲着桌面在计时。
过了片刻,茶香弥漫。
他一手拿起茶壶,一手按着壶盖,略微一倾斜,茶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轻盈地跃入了茶杯之中。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茶杯轻轻一推,送到了钟度面前:“尝尝我的私藏,明前龙井”。
钟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齿鼻息间顿时被淡淡的茶香侵占,当真是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眼前的画面配上清韵悠长的茶香,他焦躁不安的情绪逐渐消失殆尽:“谢谢,很香”。
迟远山笑了笑,端起茶杯也抿了一口茶。
他的舌头向来挑剔,不满意这个味道:“明前龙井,过了夏天、秋天,这个冬天都快过完了,保存得再好也没有新茶那么香了”。
钟度却说:“你泡得好”。
这句毫无道理的夸奖让迟远山那点儿还没来得及收的笑意更绚烂了:“钟老师,我准备好的词儿现在被你这句夸弄得都不太好说了”。
钟度也跟着笑:“你准备了什么词儿,你说”。
“我原本是想说,那灯对我来说就跟这春茶一样,旧了,没什么新意了,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撒谎”,钟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光知道迟远山撒谎,还知道他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茶叶不选偏偏选了一款过了季的茶。不过是因为那天他随口提了一句爱喝龙井。
对于钟度来说,上好的陈年普洱也比不上过季的龙井,他想迟远山也一样,即便给他买一个更漂亮的、更有价值的灯,在他眼里恐怕也比不上原来那个。
他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昨天在楼上吃饭时,迟远山还说过,他的灯一部分是定做的一部分是旧货市场淘来的,每一盏都很特别。
既然是特别的又怎么会是没什么新意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迟远山确实如钟度所想,但对他来说比灯更重要的当然是眼前的人。
“行,我撒谎。我简直心疼死了,我那可怜的灯它跟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捂着胸口,宛如戏精附体般哄着人。
这也就是这会儿就他们两个,要是被旁人看到,他这老脸也没地儿搁了。
钟度摇摇头笑了。茶杯里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那声呼之欲出的无奈叹息随着茶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嘴角的笑意倒是被晕染得更加生动了。
“你这是拿我当小孩儿哄了。”
“那我哄得还行吗钟老师?”
“没有比你更行的了。”
他话音轻得像叹息,虽说是开玩笑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钟度认为自己的世界是陈年乏味的黑白默片,而迟远山则带着亮丽的色彩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他有时是热烈的宝石红,有时是温柔的珊瑚粉,拧着眉生气时是沉静的烟草灰,此时是让钟度甘愿缴械投降的蜜柑橙。
他当然是特别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但钟度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他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因为他的世界枯败荒凉,翻遍每一个角落也寻不到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去献给那个五彩斑斓的人。
迟远山又递来了第二泡茶,钟度接过喝了一口问:“灯坏了,迟老师想让我拿什么赔罪?”
“那我可得想想”,迟远山笑着,“你暂且羁押候审吧”。
两人开着玩笑,聊着些没营养的话题喝完了三泡茶。时不时在楼梯口观望的谢思炜看到氛围总算轻松下来了,赶紧去把那位道具老师叫了下来。
其实道具老师心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年龄资历都摆在那儿,让他先低头认错脸上总归是挂不住。
这会儿被谢思炜连推带拽地弄到了钟度旁边,站定了还没说话,钟度先开了口:“您不用说什么。明天就要开拍了,时间定好了再去改要牵扯多少人这您知道,耽误一天意味着什么也不用我多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能按我的要求都弄好,明天能正常开拍就行。下不为例。”
道具老师颇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又犹豫着说:“那灯……”
“灯不用您管。人家把店借给我们用是情分,我想我们至少不应该把这么珍贵的情分扔地上践踏”,钟度语速不急不缓,语气不卑不亢,“我是小辈,您对我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电影拍完了我给您赔罪。”
钟度这话说得迟远山挑了挑眉。道具老师听没听懂不知道,他是听得明明白白的,钟度刚才这几句话说白了不就是护犊子吗?
有脾气冲我来,有得罪的地方我赔罪,但你不能践踏迟远山的善意。
他喝了口茶挡住唇边控制不住的笑意,没打个圆场也没说几句客套的话,打心眼儿里还挺喜欢钟度这护犊子的样子。
道具老师自知理亏,也没辩解什么,跟迟远山说了声抱歉就回楼上忙去了。
谢思炜还在旁边站着,他看看迟远山又看看钟度,犹豫着说:“我也有责任钟老师。我明知道他爱喝酒,昨天晚上要是看着点别让他喝多就好了”。
钟度摇了摇头:“片场的事儿你可以负责,酒桌上的事儿你就别上赶着了。成年人自己为自己的过失负责就行了,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说到这儿,他想起了道具组那几个白干了一上午的小孩儿,于是拿起手机给谢思炜转了笔账,说:“你回头给那几个小孩儿包个红包吧,当压岁钱了。大过年的,也不是他们的错”。
那几个孩子确实很惨,他们只是按照老大的吩咐做事,弄错了还得跟着加班,简直无妄之灾。
谢思炜应了一声麻溜地跑了。
迟远山看着钟度,感慨这个男人该死的魅力。他发脾气都克制有礼、就事论事,没有不依不饶,也没有迁怒旁人,最后甚至还不忘补偿无辜的人。
只是,刚才还带笑的人这会儿又严肃了起来,迟远山开了个玩笑:“钟老师,你板着脸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但谁能想到赫赫有名的钟导连包个饺子都学不会呢?”
钟度挑眉看他,顿时笑了,冲迟远山举了举手里的茶杯:“那就谢谢迟老师保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