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儿 第19章

捏坏的饺子放到一边,钟度不紧不慢地抽了张湿巾擦手,又摘了眼镜放到茶几上,呼出口气的同时,好像也准备好了把陈年旧事拿出来晒晒太阳。

他一副要聊聊的样子,迟远山却有些着急地说:“哥,没事儿,你不想说就不说,不用……”

不用什么?钟度没让他说完。他抓住迟远山有些发抖的手,轻柔地捏了捏:“别紧张远山,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垂下眼,用睫毛的遮挡掩藏着瞳孔里的情绪,目之所及只有迟远山细长的手指。

他的无名指上有颗小小的,颜色很浅的痣,指尖红润而温暖。

感受着手里的温度,目光落到那颗小小的痣上,钟度慢慢开了口:“我小时候过得不太好,那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持续地影响着我,导致我这些年一直过得稀里糊涂、浑浑噩噩的”。

他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想怎么能避重就轻地把这一篇揭过去,不让迟远山难受。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放心,没人伤害我,都是我自己弄的。我也不是脑子有病故意自残,只是有时候以前的记忆会突然跑出来占领我的大脑,我没办法控制也摆脱不了,只能用这种愚蠢的方式让自己从那个状态里出来”。

这样的解释对钟度来说异常艰难,他轻轻吸了口气,抬眼看向迟远山笑了笑。

这个笑不达眼底,安慰人的效果也不太好,迟远山看了只觉得揪心。

“都过去了”,钟度格外温柔地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别难过”。

他的瞳孔里分明都是痛苦却硬生生要为眼前的人添上一点儿温度。

迟远山看着他没说话。此时的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的心脏,掐着他的脖子,他在缺氧的窒息中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钝痛。

那双总是亮着的眼睛忽然失去了光彩。

他当然有过种种猜测,但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痛苦依然难以克制。

这痛苦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爱钟度,更因为命运的不公。

在迟远山眼里,钟度是个柔软而单纯的人。他明明伤痕累累却不会以恶意去揣测人心,永远保留着本心里那份善良,否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也很容易满足,一点点善意、一顿再家常不过的饺子、一条地摊上买的围巾都足够温暖他。

他至少值得拥有一个平凡简单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得孤独而痛苦。

他没有再让钟度说下去,也什么都没问,只遵从内心,伸出手把他抱进了怀里。

这是个很温暖的拥抱,就像他这个人。

钟度闭上了眼睛,头埋进他的肩窝。身体一点点变暖,神经一点点松弛,慌乱的心跳也渐渐恢复了安稳的节奏。

刚才,他原本还想问一句:“我这样的朋友,你还愿意接受吗?”但此时被迟远山周身的温度包裹,他知道,这话大概是不需要问的。

伸出手回抱住迟远山,钟度没有再开口。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彼此的感受大概都差不多。

良久之后,迟远山用沙哑的嗓音喊了一声:“哥”。

他拉开一点距离,直直地看着钟度的眼睛说:“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到,无论你在哪儿,无论多远。”

他像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钟度的痛苦,又迫切地想要替他分担。他睫毛颤着,眼睛很红,执着而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拼了命也要走进他的荒原。

这样的迟远山让人无法拒绝,至少钟度做不到。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夜里起了风,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着,电视里的交响乐到了高潮又走入尾声。迟远山绷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一些,他低垂着头,伸出指尖碰了碰那些疤,问:“还有吗?”

钟度下意识想说没了,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睡衣袖子推到了肩膀。

那些陈年的、新添的,长长短短的疤痕摊在眼前,迟远山呼吸滞了一瞬。

钟度看着他颤着指尖一寸寸抚过那些疤痕,狠狠闭了闭眼。

贫瘠枯槁的荒原大雨倾盆,朔风凛冽的雪地光芒万丈,深蓝色的冰湖边有个人抚过那一寸寸丑陋冰纹,温柔地说:“没关系,我陪你等春来”。

第22章 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特例

这晚的饺子到底是没吃好,煮好的饺子冒着热气,对坐的两个人却都没了胃口。

桌上摆着自酿青梅酒,迟远山饺子没吃几个,酒倒是喝了不少。

他原本是个非常好的倾听者,擅长安慰人,擅长营造轻松的氛围让对方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今晚的迟远山安慰不了钟度也安慰不了自己。

一旦有了爱这个前提,理智这两个字总得打个问号。迟远山的理智自持已经离家出走了大半,仅剩的那么一点儿都用在了控制自己闭嘴上。

他深知今晚是个意外,如果不是不小心露出了那些疤,钟度其实并没有打算开口,所以尽管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用一杯杯酒压了下去。

这一杯杯酒留住了仅存的理智却压不住恣意疯长的心疼。既然什么都不能问,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哥,以后觉得自己状态不好了一定要找我”。

他一遍遍重复着“一定要找我”,钟度又何尝不心疼?

这是心软地放纵他靠近带来的结果,此时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只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好”。

原本钟度的打算是晚上叫剧组司机来接,但迟远山喝得有点多,他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留下来照顾他。

迟远山看上去除了有点低落外倒是没什么醉意,只是在钟度让他去洗澡休息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重,不管是力度还是它传达给钟度的情绪。它似乎不同于饭前那个出于心疼和安慰的拥抱,也远远超出了兄弟、朋友之间该有的拥抱距离和时间。

迟远山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他的鼻息很重,一下下扑在钟度耳边,急促又灼热。

氛围逐渐变得奇怪,时间被拉得很长。

这个不寻常的拥抱让钟度绷紧了神经,那晚两人打电话时他感受到的东西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一点都不愿意多想,更不敢去想如果自己真的好不起来,该拿迟远山怎么办。

此时他在这个的拥抱中闭上了眼睛,嘴角勾着自嘲的笑,眼睛却控制不住得酸了。

他一声声在心里祈祷,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没有如他所愿。

长久的拥抱之后,迟远山松开他,双手抓着他的手腕,红着眼睛、哑着嗓子问:“哥,能不能让我爱你?”

这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风格。原本他应该给彼此留几分余地,给钟度留好体面拒绝他的空间,然而此刻他没有给自己退路,也断了钟度给他递个台阶将这个话题一笑置之的后路。

这很残忍,但他此时太迫切。

一记直球把钟度定在了原地。刚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钟度惶恐到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全当没听过迟远山的“醉话”。

他闭了闭眼,转开了视线。迟远山的眼睛里有太多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办法看着那双眼睛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郊区的夜很静也很沉,院儿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电视里正在重播元宵晚会,屏幕里的歌舞节目场面宏大,人人喜气洋洋,然而那热闹的氛围却没穿透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钟度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看上去无措又痛苦。

迟远山看着他突出的咬肌和上下晃了一圈又一圈的喉结,看着他红了的眼眶和握成拳的双手,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

不该这么早问,更不该用这么直接的方式,不该像个土匪一样,在钟度刚刚为他开了一条门缝的时候,就骑着马挥着剑迫不及待地要闯进他心里。

他知道这对钟度来说太难了,然而他还是问出口了,借了一点酒精的帮助。因为今晚的迟远山无法忽视自己的心疼,无法对持续不断的后怕视而不见,更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爱他的资格。

他抱着那么一丝一毫的侥幸,自大地希望,如果钟度有朝一日想要迈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能成为让他牵绊着的,不忍离开的那个人。

然而,钟度沉默的时间过于长了,迟远山一点点撤掉了手上的力道,找回了自己的位置,笑了笑说:“我洗澡去了哥,客卧收拾过了,你早点睡,明早我送你”。

看着眼前慌乱又痛苦的人,他还是心软地递出了自己的台阶。

明早醒来,两人可以把刚才的一切归结于那瓶无辜的青梅酒。

然而钟度却无法放任自己拾级而下。尽管很难,但他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那太不尊重迟远山的感情了。

于是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钟度重新抓住了他的手腕。

“远山,我什么都承诺不了,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话音不太稳,说得毫无底气却始终看着迟远山的眼睛,“以前我恨透了这个人人都在趋名逐利的世界,偶尔却又期盼着自己也成为这样的普通人。我生在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也叫灯节,然而我的世界却像无光长夜。

原本以为会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没想到却万分幸运地遇到了你。因为你我改变了很多,也在尝试着过不一样的生活,我会努力但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好起来,你……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这样的钟度迟远山没有见过,刚才他把身上的疤袒露给自己看,现在又带着那么点儿不易察觉的自卑把他的心摊在自己面前。

抓着他的那双手很凉,迟远山蓦地涌上一阵心酸:“对不起哥,你不要怕,我就在这儿,你慢慢来。”

窗户半开着,夜风吹进来,裹挟着屋里的酒气穿堂而过。

钟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松开迟远山的手腕,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去洗澡。

刚才的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迟远山想说点儿什么但还是选择留给他一个独处的空间。

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窗户已经关上了,钟度端着一杯牛奶递给他:“喝了不少酒,会不会胃疼?”

“没事儿,不至于”,迟远山接过牛奶,仰头灌了下去。

这点儿温度顺着咽喉一路暖到了胃里,顺带戳了戳他仍带着懊恼的心。

“喝完回屋吧,我再帮你抹点儿药”。

他看上去很平静,迟远山也跟着踏实了不少。他没有逞强也没再不好意思,应了一声就往屋里走。

钟度拿了药跟了过来,依然搓热了手心,慢慢给他揉着,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别不当回事儿,明天自己也揉一揉。之前有个演员也是被木头砸了一下,青了大半个月。不过文戏还好,很多专门拍武戏的演员身上常年都青青紫紫的,很不容易”。

他说着一些不相干的事儿,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意让迟远山放松。

迟远山还是侧头趴着,笑了笑算作回应。他很喜欢当下的氛围,没有出声打断。

“《海藻》里演小海的宋杨你应该知道,他以前就是武生。很早就出来闯荡了,一直在给人当替身。我说让他当主演他都不敢相信,其实那时候我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导演。”

迟远山忍不住反驳他:“你学生时期的作品就已经获过奖了,不要总是妄自菲薄”。

钟度微微勾了勾嘴角:“他确实听说过我。这孩子很实诚,一直说自己没系统学过表演,怕搞砸。后来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他会表演。世间人各有各的苦难,形式千奇百怪,痛苦却大抵相同。他是经历过苦难的孩子,又怎么会演不好小海。”

“他后来演别的也演得挺好”,迟远山说。

“嗯,他很努力。有时候看着那些群演、替身,我就觉得我真的很幸运。每年有那么多人想往这个圈儿里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却都不会被看到。运气好的成为别人的陪衬,运气不好的只能把理想放到一边,干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终日为生活忙忙碌碌。

我何德何能呢?跟他们比我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不要为了我难过远山,来人间走一趟,总不会事事如意。”

绕了一圈还是在安慰他,迟远山闷着声音“嗯”了一声,说不出的心疼。

……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很深了,钟度还在亭子里坐着,指尖夹着的烟升腾起雾,在灯光下弯弯绕绕又慢慢消失在沉沉夜空。

这样的寒夜足以让人冷静,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一幕幕地回想这些天的种种。

越想越能清楚地知道,在和迟远山的这段关系里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一步步走到今天,败给了自己,输给了迟远山。

那晚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缩短的并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

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特例。

想到最后,他叹了口气,微微仰起头。

今晚夜空浩瀚、繁星璀璨,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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