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与胸膛紧贴在一起,细微的颤动像电流一样传递到钟度心尖儿上,又酸又胀,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眶也红了。他想他愿意经历千百次地下室的虐待也不愿意看一眼这样的迟远山。
那样阳光热烈的一个人此时紧紧抓着钟度的腰,难过得抬不起头。当下的感觉很难形容,是大树枯死、万物失色,天空没有飞鸟、丛间找不到半片残叶,是看不到来处的绝望和落不到实处的悲恸。
好在夜已深,所有腐烂的、朽败的都会被夜色掩埋,明天太阳升起时,流云奔涌,碧草如茵,会是新生。
第45章 都给你
这晚是怎么睡着的两人都不记得了,钟度一直抱着迟远山没松手。心疼他的情绪涨满了胸口,自己心中那点儿郁结早就甩到了脑后,曾经以为翻不过去的大山在迟远山这座小山面前竟然微不足道。
迟远山醒来的时候头还埋在钟度胸口,手死死地扒着他的后背,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求生的浮木,战战兢兢不敢松手。
昨晚浓稠的情绪还残留在空气中,尚未消散干净,对视的瞬间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钟度先笑了,他抬手碰了碰迟远山的眼皮,问:“眼睛疼吗?”
“有点儿,是肿了吗?”
昨晚的迟远山始终沉默,眼泪却不停地在流。他哭也是不声不响的,咬着牙攥着拳头闷闷地哭,像是实在忍不住。上次这么哭还是奶奶走那天,那天,他也是这样独自坐在屋子里闷闷地哭了一夜。
哭成了他唯一的发泄途径,就像他改变不了生老病死一样,他也没有一扇任意门可以穿越回过去救出那个孩子。
现在他眼睛肿得像核桃,钟度微垂下头在他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说:“是肿了,没事儿,一会儿给你敷一下。”
两人都不再重提昨晚的话题,默认把那些陈年旧事当作把沙土扬在了深夜的寒风里。吹散了、冻碎了、不知所踪了,以后全当它没来过,只治愈被它揉搓坏的两颗满目疮痍的心。
早餐是热气腾腾的豆浆,配上夹了五层食材的三明治,心有没有被治愈不知道,总之胃是舒服了。
晨时的风吹进屋里,带来了清爽的气息。迟远山躺在沙发上,眼睛敷着毛巾,钟度一手帮他按着,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儿着他的头发。
几只灰鸽扑腾着翅膀飞过窗台,钟度看了一眼,像是没什么波澜,低声絮叨着:“一会儿跟我去公司吧?我们公司还挺好玩儿的,有健身房有录音室,还有三个放映厅可以看电影,大中小号随你挑。”
昨天旷工一天的钟老师今天不能赖在家里了,但如果不拐上沙发上这个“拖油瓶”他还真不能放心走。
迟远山心知肚明他是什么意思却并不点破,手往头顶伸,在黑暗中顺利寻到钟度的下巴,捏了一把,笑问:“这样像话吗钟老师?谁上班带家属啊?”
“像话”,钟度抓住他捣乱的手捏了捏说,“家属这么帅没什么不像话的。”
迟远山笑了笑:“眼睛肿了的家属还像话吗?”
钟度于是揭开包着冰块的毛巾看了看他的眼睛:“不怎么肿了,看不出来,不放心的话我去给你找个墨镜。”
大冬天在室内戴个墨镜?迟远山不干。第一次去钟度公司,他还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于是一小时后,精心打扮过的迟远山跟钟度并排进了公司。他穿一身英伦范儿的西装,内衬的薄毛衣和衬衫还是钟度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一对儿似的。
钟度倒是穿得很休闲,头发只简单吹了吹,外套是走的时候随手拽的,脚上踩的还是双普普通通的运动鞋。
如果忽略掉他俩一冷一热的脸,迟远山看起来反而更像是来上班的,钟度才是他带来玩儿的家属,不过若是稍微往脖子以上看看的话,这误会就烟消云散了。
即便今天钟度那张脸上多了一丝温度,但看惯他不苟言笑的下属们还是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迟远山就不一样了,此人尽管长得十分棱角分明,但脸上始终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配上那双还有些肿的眼睛反而添了几分慵懒的帅气,怎么看都是个没睡醒的小帅哥,实在没什么攻击性。
说来也奇怪,他跟别人站在一起总是一副大哥大的模样,到了钟度身边却怎么都拎不起那身假正经的范儿了。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步伐跨度和节奏都是一样的,即便没有什么亲密动作,单看两人说话时的神态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不一样的氛围。
一早赶来上班的吃瓜群众带着或奇怪或“慈祥”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们,手里的煎饼、包子都没有眼前的“瓜”香了。
小唐另辟蹊径,她不偷偷打量,她光明正大来“观光”。
钟度和迟远山刚进办公室,她就抱着一堆零食饮料进来了。进来了看都没看自家老板一眼,径直冲着沙发上的迟远山就去了。怀抱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搁,小唐同学高高兴兴地说:“欢迎迟哥来玩儿,零食分给你吃。”
迟远山笑道:“谢谢,前段时间麻烦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好呀好呀”,小唐傻乎乎地拍了拍手,“这片儿有什么好吃的我都知道,回头我列个表发给你,你带钟老师去吃,他每天吃食堂,无趣得很。”
小唐大概是全公司最不拿钟度当老板的人了,数落起他来着实有点儿像女版严松青。
钟度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们,插了句嘴,问小唐:“要是认错人了你尴不尴尬?”
小唐偏头看向他,疑惑地瞪着眼睛问:“怎么会认错?我看过你们那张照片的你忘了?”
钟度愣了一秒,迟远山看看他的表情,追问道:“什么照片?上热搜那些?那些认不出我吧?”
小唐刚要说话,钟度先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小唐你给他拿个笔记本电脑或者平板过来先用着,我昨天买了新的,下午你盯着点儿快递,到了帮我送进来。”
小唐被打了岔,只顾着答应眼前的事儿:“行,没问题”。
她走了以后,迟远山才问:“哥你还给我买电脑了?”
“嗯”,钟度说着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点了几下扔给他,“还买了别的,都是你常用的牌子,你看看有没有缺的。”
于是,迟远山看到了他购物APP里的一长条订单,全是昨天的,划了半天都没划拉完。他惊讶地张大了嘴问:“不是,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你还买了吉他?你买吉他干吗?”
钟度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闻言不怎么走心地扔给他三个字:“给你弹”。
这理由无法反驳,总不是拿来给他吃的。迟远山很是无语,走到他面前指着屏幕上的价格给他看:“那你也不用买这么贵的啊,我那就是玩儿。”
就是玩儿?钟度隔着镜片扫他一眼,浅浅地提了提嘴角。他知道迟远山是专业的,会写又会唱,这人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儿跟他装大尾巴狼呢。
迟远山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视线又回那一堆订单上,看了半天忽然开玩笑道:“这给我弄得还挺有压力的,我这不是傍大款吗?”
钟度笑了一声,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个卡包扔到他面前说:“都给你”。
有点儿霸道总裁那个范儿了。迟远山指尖转着手机问:“这是要包养我啊?我可没见过哪位金主像你这样的。”
他说着把手机屏幕转到钟度面前点了点:“现在的金主做戏都做这么全套的吗?”
屏幕上是白京元抓拍他俩的那张照片,钟度设了屏保,小唐也是从他手机上不小心看到的。
这简直是马失前蹄,前脚刚转移了话题后脚就亲手把证据交到了对方手里。
被拆穿了钟度也不装了,干脆坦白道:“相册里还有”。
迟远山挑挑眉点开相册一看,里面是大年初二他陪钟度看景那天当临时模特的照片。他一直以为钟度忙着还没修图,没想到这人自己私藏了不给他看。
这几张照片一看就是用心调过的,每一张都有好几个版本,不同的调色是不同的风格,不变的是每一张里的迟远山都很耀眼。
迟远山一张张划过去,看了半天趴到桌子上眉眼弯弯地说:“我一直以为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很迟钝,这么看来,你也是啊哥,你也够迟钝的。”
照片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不过是被定格下的瞬间,却可以跨越时间、空间,传递给观赏者诸多情绪与故事。迟远山是当下的观赏者也是过去的参与者,指尖每划过一张照片他就能随之想到当时的空气、阳光和那一瞬间的心境,于是过去被忽略掉的东西又以一种新鲜的角度呈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那天他穿过破云而出的冬日暖阳朝钟度走过去的时候,钟度是有瞬间的愣怔的。他那时候忽略掉了那个时刻,此时通过这张照片,记忆为他做了慢动作处理,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描摹过那双被阳光遮挡的眼睛,密林一样复杂的视线裹挟着莫名的重量,藏下了许多温暖的、心酸的情绪。
他想或许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满分的摄影师,区别仅仅在于你有没有发现取景框里那个人或者那一方事物的美。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钟度拍他的时候大多都是随手一拍,可此时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张满分的照片,是迟远山看到过的最完美的自己。
于是他便知道,那天他一定是被爱着的,满街的阳光和雪,匆匆掠过的飞鸟和柿子树都是见证。
第46章 娘家人
这一上午钟度的办公室就没断过人,都有点儿门庭若市的意思了。有正事儿的没正事儿的都要来逛一圈,文件夹后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总要往迟远山这边瞟上几眼。
迟远山本来想趁着钟度工作的时候找三儿问问茶叶的情况,这一上午愣是没找到机会。不熟的人他打个招呼就拉倒了,熟人进来了就得聊上一会儿。
先是谢思炜顶着一脑袋杂毛来转了一圈,这孩子都快在机房泡傻了也还是没忘记来对迟远山嘘寒问暖。紧接着白京元又来晃了一圈,他最近倒是不忙,百无聊赖地坐着跟迟远山扯了半晌闲天儿。
白京元没走几分钟姜华又进来了。他倒不是来看人的,他上午出去谈事儿刚回来,根本不知道钟度带了人过来,这会儿进门才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个陌生面孔,于是原本要说的话拐了个弯儿,问道:“这位是?”
迟远山起身走了过来,主动朝他伸手:“你好,迟远山”。
听到这个名字姜华明显愣了愣,慢了一拍才跟迟远山握了握手:“你好,姜华”。
他不自觉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个子挺高,眉目英俊,举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第一印象的确是个挑不出错的人。
迟远山也在暗自打量着他。面前的人是很典型的成功人士装扮,得体的西装,锃亮的皮鞋,领带跟西装手帕是成套的,腕间的手表低调又奢华。
跟钟度一样,姜华给人的感觉同样是捉摸不透的,不过钟度是与生俱来的气质里藏着一点儿影影绰绰的神秘感,姜华则更像是把商场里磨砺出的城府与老练刻进了骨子里。
姜华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又很快换上一张亲切的笑脸道:“迟先生,久仰了”。
这俩人可真够官方的。钟度笑了笑,跟迟远山介绍:“我跟你说过的,我学长姜华,这些年公司多亏有他操持”。
迟远山点了点头,顺着话音说:“前段时间给姜哥添麻烦了”。
“哪儿啊,谈不上,干得就是这份儿工作”,姜华摆了摆手,话说得很实在,眼神却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锋利,“以后我们钟导可就拜托你了”。
迟远山略微眯了眯眼,心里琢磨这话好像有点儿“娘家人”嘱托带震慑的意思,好像他们是一边儿的,自己是个外人。于是他笑了笑说:“是我得拜托您,我俩太随性了,以后恐怕也少不了给您添麻烦,别嫌我们烦”。
他这话里话外的“我俩”“我们”和生疏的“您”,默不作声地又把钟度扒拉回了自己地盘儿。钟度看着他都想笑了,小狼狗护食似的。
他们聊起了工作,迟远山也没走,自顾自坐回沙发上玩儿电脑。
过了一会儿,姜华说完了要紧的事,话音一转,问钟度:“你觉得方平怎么样?”
这个名字钟度还有些陌生,他思索两秒道:“方平?新提上来那个副总?接触得不太多,怎么了?”
“我打算把我手头上的工作分一部分给他”,姜华说,“这个人是我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不用担心其他问题。为人谦逊和善,工作能力也没的说,你看呢?”
他话说得朦朦胧胧,像是顾忌着迟远山。钟度听懂了,他在暗示这个人跟钟冕扯不上半点关系,是可用的,或许还更隐晦地暗示了点儿别的。
于是他看着姜华笑了笑说:“姜哥,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管理公司就是个二把刀,用谁不用谁你拿主意就行,我没意见。何况即便钟冕在我身边安插个人我也无所谓的,咱们公司合规合法又不偷税漏税,他就算安排一百个又能怎么样呢?”
他默不作声地把话点明了,并没有直接说什么,姜华却回头看了迟远山一眼。他心下了然,这两人之间恐怕是相互信任且没有秘密的,但明白归明白他又不免觉得这关系发展似乎是太快了些。
不过他没再说什么,只说:“那行,那我安排了。”
钟度点点头道:“累了你就歇歇,找地儿度个假,反正这段时间我在。”
钟度以为他是一个人操持的事儿太多,累了,所以才想让方平分担一些。
姜华却笑了笑说:“没那么多事儿,我就是觉得方平能力不错所以想培养培养。行了你们忙吧,我下午还有事儿先走了,改天有空的时候一起吃个饭吧。”
他说着看向了沙发上的迟远山,迟远山适时抬起头道:“好,等你有空姜哥”。
姜华有没有空不知道,反正从这天开始,迟远山是挺忙的。三儿那边视频和电话不断,严松青和燕笑语也忽然变得像满世界找妈妈的“小蝌蚪”一样,大事小事都要问过他。
除了这些,他还在忙些别的,就是跟谁都保密。
这段时间他走到哪都抱个笔记本电脑,钟度好奇他在干什么他也不说,平时自己戴个耳机连点儿声儿都不往外漏,只要有人靠近他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啪”地就把电脑合上了。
钟度一开始还追问两句,后来也不管了,甚至有时候还刻意轻手轻脚地靠近,猛扑在他肩上吓唬他,故意逗他玩儿。
钟度的心理咨询他也开始陪着去,陪得还很有仪式感。去的时候要把钟度送到二楼温医生的办公室门口,看着他进门自己再回到一楼休息区,等时间快到了再到门口等他出来,一起下楼回家,郑重地就像生怕孩子走丢的老爷爷。
这天咨询结束,他照常等在门口,出来的却不是钟度而是温和玉。
温医生从业十多年,一直认为再厉害的心理咨询师也比不上爱人、家人的理解和陪伴,钟度这几次咨询明显放下了心结,愿意敞开心扉聊了,原本避讳的话题也能苦笑着带几句了,他认为这功劳得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迟远山。
于是,他笑着请迟远山进门,说要跟他聊几句,迟远山却是战战兢兢地问:“温医生,您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他看上去有点儿紧张,温和玉笑笑说:“别担心,钟导进步很大,就是不太听话。”
迟远山闻言总算笑了,几步走过去斜靠在钟度坐着的沙发扶手上,一边牵过他的手一边跟温和玉道歉:“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听话,您跟我说”。
钟度刚才又在温和玉的引导下回忆了一遍过去,这好像是一种特殊的疗法,效果是有的,不过过程实在不算轻松。
此时他沾了薄汗的手被迟远山捏在手里搓了搓,指尖终于有了回温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