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照片上的人没表情
“你又有什么可埋怨的?”一句话就把陆辞堵在了那儿。
秋焰说完了那通话,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曾经的气愤郁结不见了,绵延的不甘也不见了,他看着陆辞,像看着一个熟悉又有点距离的熟人,说:“吃饭吧,下午还好多事儿,马上午休就结束了。”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正值午间饭馆里人最多的时候,吵吵嚷嚷,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最不适合聊感情问题。
陆辞说:“这么说你根本没有理解我,就是生气了才搞这么一出,是不是?”
一叠凉拌黄瓜很快上来,秋焰拆了筷子吃,点头说:“是啊,算是吧。”
又说:“不过都过去了。”
其实两分钟前才刚刚过去,但没必要解释。
陆辞叹了口气,也拆了筷子,戳了戳黄瓜,“早知道你这么介意,我那天就该什么都不说。”
“不用,其实你这么坦诚地说开,也挺好的。”秋焰说:“有些事儿说开总比不说开的好。”
“你真这么想吗?你现在说话我都不敢信了。”陆辞说。
秋焰笑了笑,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呢,他这第一次喜欢人,怎么会搞成这么一副样子呢?
他也不明白,明明以往的陆辞看起来对他就是不同寻常的,为什么真到了自己冲上去表白的时刻,他却能搬出那么多所谓客观限制上的条条框框来拒绝他,感情的首要条件,难道不是喜不喜欢吗?
秋焰这时一边吃饭一边呆呆地想,他还是搞错了,那个时候他就不应该那么冒失地去说那些话,结果想要的恋爱没要到,十拿九稳的事业前途也给他冲动之下弄得南辕北辙,得不偿失。
报考司法所就是赌气之下的结果,秋焰现在没法判断这个结果的好与坏,唯一的一点功效是看到陆辞因此而发怒,这令他感到了一丝丝丁点的快意。
他说:“已经是个既定事实了,不过,司法所比我想象得要好,我觉得还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你本来直接进检察院,凭你的背景,你想当检察官还是法官,以后升任检察长或庭长院长,还不是任你挑。”
“你别这么说,搞得像我家里专门搞黑幕一样,我爸妈听到这话可是要生气的。”
“我当然不会当面跟老师这么讲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体制内,有背景和没背景的,是两个世界。”
秋焰不想接这话了,一方面他作为一个“有背景”的,没办法轻飘飘地否认这个背景给他带来的好处,哪怕今天去一个小小司法所报到,他的顶头上司还对他恭恭敬敬呢,但另一方面,他觉得陆辞本身就是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混到了检察院的核心岗位,他不应该对权力有如此大的膜拜。
但人都是复杂的,陆辞是自己母亲杨雁的嫡系学生,杨雁也曾在检察院的系统里工作,说不好陆辞有没有借用这层关系。
秋焰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可算十分小白,没什么话语权。
“老师和院长知道你擅自换了报考岗位吗?”陆辞问。
秋焰犹豫了下,说:“知道的。”其实还不知道,但现在肯定已经都知道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像陆辞这样连环夺命Call和跑来质问,而且秋焰觉得以自己对父母的了解,他们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辞却又叹了口气:“也就你能这么任性了,瞎胡闹跑到这么个基层单位也没事,我看用不了几天老师和院长肯定会把你转岗,还是得调回检察院或法院,你来这种地儿也就走个过场而已。”
秋焰楞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层,陆辞又说:“你胡闹也闹了,想出的气也都出了,你看我被你气成啥样,闹过了就回正轨吧,反正也迟早的事儿。”
“不是,”秋焰打断他:“谁说我要转岗?我没这打算,我爸妈也不能这么乱干涉我。”
陆辞瞪着他:“你还准备在这儿干一辈子?”
秋焰今天突然觉得陆辞怎么这么爹味儿,他亲爹都还没说什么呢,他跑来一通教训,到底凭什么啊?再说是谁造成的这局面?他有什么资格在这占了便宜还训人?
他还真就杠上了,直挺挺地说:“不行吗?你当你的检察官,我当我的矫正官,都是官儿谁又碍着谁了。”
陆辞说:“你这是置的什么气啊?这事儿到底对谁有好处?啊,你把事业前途当儿戏,就因为我一句话?回头老师和院长知道你搞这么一出是因为我,你觉得我在检察院还混得下去吗?”
秋焰听明白了,陆辞说来说去是怕最后他的父母知道真相后来找他追责,他跟不跟自己在一起,都会得罪父母,而自己父母是陆辞最不愿意得罪的人。
秋焰这饭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反问:“你在检察院混不混得下去,全赖别人?”
说完推了筷子碗起身就走了。
午后的太阳辣得很,秋焰一顿饭吃出了新的郁闷,离午休结束还有会儿,他贴着墙根的树荫慢慢往回走着。
虽然是赌气来的这里,虽然对这份工作并没抱太大期待,但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他早已经平静下来,而且今天来报道的感觉其实不坏,这工作以后这么近距离地跟犯人打交道,像孟平说的那样,的确很锻炼人,是好事。
只是他知道陆辞有一点也没说错,他的确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三个月,或者最多半年,家里肯定会让他往上“提一提”。
秋焰不知道,陆辞今天这么火急火燎的态度,究竟全都只因为担心被自己父母追责,还是多少有那么一些是因为真的在乎他?这半年以来他已经不去想陆辞是不是喜欢他了,既然拒绝,无论什么理由的拒绝,秋焰在平静下来以后都将它放到了一边,宣泄情绪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花了那么大的代价闹了回情绪,结果什么也不会改变,陆辞也并不会因此就认同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跟他在一起。
秋焰站在司法所的大门外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才走了进去。
下午其他人都在忙,跑外勤的跑外勤,打电话的打电话,写报告的写报告,秋焰无事可干,觉得自己真像是被“供”着了,便主动要求盛淮南给他安排下具体工作,盛淮南哈哈一笑,跟其他人说:“看看咱小秋多积极,平时让你们负责谁你们都推三阻四的。”
办公室里群起对盛淮南一番口诛笔伐。
“其实我们现在都提倡小组矫正,以前那种大班制效果不好,小组矫正见效更快,每个小组三到六个矫正对象,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社矫官一个志愿者,你这组呢,因为你是男的,所以给你搭个女志愿者吧,这也是规定,一个组里的矫正对象如果有女性,那工作人员就必须也有女性……”
他话没说完,大厅外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姑娘,大喊:“沈主任!搭我啊搭我啊!”
这姑娘就是早上见过的郑思心,盛淮南一皱眉:“哪儿有帅哥你就往哪儿起哄,周老师才刚走你就追着别的帅哥,给周老师知道得多伤心。”
郑思心大咧咧拿盛淮南桌上的核桃仁吃:“咳,周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明星老师,人粉丝多着呢,光学生都大几百,我够不着,但咱们所里的帅哥您还能把我往外撵?那我可撵不走。”
盛淮南嗤了她一声:“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上赶着要搭……”
秋焰怕他又扯到自己的所谓身份,截住话头说:“就来我这组吧,反正我也是新人,先头还得麻烦你多帮我熟悉熟悉工作。”
盛淮南这才顺着话说:“得,那就你带着她吧,不过她勤快,你让她干啥她保证不推脱。”
郑思心从盛淮南那领了一堆资料,坐秋焰边上跟他一一核对。
“前头来的矫正对象都已经进别的组了,现在咱们小组盛主任给了三个新来的,两男一女,其中两个已经来所里办过手续了,但还没做入矫宣告,盛主任的意思是等第三个的手续办好了一起弄,还有其他小组没宣告的也可以一起,但第三个的资料昨天法院和监狱才都送过来,还没联系上,这仨的资料秋哥你看看。”
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文件袋,郑思心已经把三个人的档案摊在了桌上。第一个叫程朗,男,现年41岁,原私企工厂老板,因为厂房消防隐患及管理漏洞引发大规模失火,烧毁自家工厂并殃及隔壁厂房,造成他人重大财产损失,其妻女也在火灾中丧生,他作为法人被以“失火罪”判刑六年,服刑四年半,在狱中改造良好,得以假释。
第二个叫张一枝,女,现年33岁,因老公赌博欠下债务,她一个人在家时被人上门追债,情急之下持水果刀将人捅伤,被判防卫过当,缓刑两年。
“他们俩都来办过手续了?身份资料什么的都核对过了?”秋焰问。
郑思心点头:“还是我帮着盛主任一起办的,我记得他俩。”
“当时两人情况如何?”
郑思心想了想:“程朗看着挺平静的,毕竟他的案子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但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头发都花白了,张一枝的案子刚判,我看她精神还有些恍惚。”
“嗯,他俩的具体情况后面见到人了我再仔细了解。”
第三份档案打开,秋焰看到了温遇河的名字。
他对着这名字怔了怔,嘴里情不自禁念了出来,这名字的发音实在太像北京那条著名的河了,秋焰眼前浮现出一片蓝荧荧的水光。
他小的时候就住在那条河附近,那时候的温榆河还是清清凌凌,干干净净的,后来听说有几年污染得厉害,再后来政府又花了大力气治理,重新让它变成原来的样子。
不过秋焰都没再见到过了,15岁他跟着工作调动的父母离开了北京来到了澄江,这里是江南水乡,大江小河山川湖泊在城内遍地开花,水资源最不稀奇,但他一直还忘不了记忆中那条毫不起眼的小河。
他在那河里救起来过人。
两个人,一对母子。
发怔的功夫只有一瞬,秋焰的眼神重新聚焦在温遇河的照片上。
郑思心讲,“这个人才刚刚拿到假释,前天放出来的,要不咱们今儿可以再打个电话给他?昨天我跟盛主任拿到资料就打过,欠费关机,我想让他尽快过来办手续,别过两天的入矫宣告就他一人赶不上,到时候还要再为他单独搞个就太麻烦了。”
秋焰一边应着,眼神还在照片上,一寸小小的黑白照,监狱囚犯固定的寸头,照片上的人没表情,眉眼距离近,看起来有些阴鹜,还有点狠相。
23岁,入狱前是澄江医科大学的学生,秋焰看到他的判决书又愣住了,被判刑的罪名竟然是“盗窃、侮辱、毁坏尸体罪”,情节严重,且在法庭上态度恶劣,被按最高刑罚判了三年。
这个罪名十分少见,但联想到温遇河的医学生身份,秋焰有个很不好的猜想,他怀疑这人是不是有某种怪癖的变态狂……一想到接下来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忍不住心里涌起几分抵触。
看来孟所长说的果然没错,做这份工作,的确需要皮够糙,肉够厚。
跟着,他在这份判决书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陆辞,他是这起毁尸案的公诉人。
案子在两年前,秋焰回想了下,那会他应该刚考上研究生不久,正是热络地追随陆辞的时候,但陆辞那时候没太多时间搭理他,刚从外地一个地级市提调到澄江,一路从区检到市检,满腔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秋焰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听他提起过正在办一个类似的案子。
那时候的陆辞在秋焰心里是有光环的,学长,学霸,母亲口中的得意弟子,也是他的榜样,这光环一直持续到他对陆辞表白,却被拒,并被灌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的那一天。
秋焰晃了晃头,把这些纷繁的杂念赶了出去,他回郑思心:“我来打电话。”
然后用自己的号码拨过去,那头竟然还是欠费的提示音,郑思心抱怨:“这人怎么回事儿啊,别是想着靠这么烂的一招来逃避社矫吧?这也太不把人放眼里了。”
秋焰想了想:“明早要是还打不通,我就过去跑一趟,亲自去找他。”
资料表上有联系地址,都是假释人员自己填写的常住地,分配社矫地也是根据常住地来的,温遇河的这个地址离司法所不远。
郑思心有些抱歉地说:“秋哥,明早我有专业课,就不能陪你跑这一趟了哈。”
“没事,”秋焰笑了笑:“我自己去,能搞定。”
第3章 病号
直到下班回家路上,秋焰才想起来,父母这一天竟真的什么都没问。
虽然他觉得父母不至于像陆辞那样,因为他私自调换工作的事就这么大动干戈,但这么不闻不问,也有点不太正常。
他没开车,早上出门时候想了想,第一天上班太招摇不好,而且槐金巷那个位置停车实在困难,就搭的地铁过来,这时再搭地铁回去,体验了下传说中的晚高峰。
车厢内人挤人,混杂各种气味,上车是被人挤上去的,下车也是被人挤下来的,仿佛自己只能是随波逐流的一只水母,秋焰捏了捏胳膊,他不算瘦,常年健身,一年四季游泳,大学还是冬泳队的,身体素质没得说,但在晚高峰的地铁里也感觉自己的力量十分微不足道,一时间想到社畜两个辛苦字,犹豫明天上班要不然还是开车好了。
快到家,父亲秋鸿信才发来一句话,下班没?
秋焰回,马上到家了。
秋鸿信说,好,你妈想跟你聊聊。
秋焰笑了笑,从小到大,有什么事他爸都跟他说,你妈想跟你聊聊,仿佛父子之间要认真聊个什么事儿,是很难开口的,只能借用妈妈的名义。
秋焰说,我知道了。
到家快七点,父母都在,秋焰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看到父母同时在家,看来虽然今天白天按兵不动,但果然还是对他调换工作的事上心了。
吃饭时杨雁不经意地问:“听说你没去检察院,去了司法所?”
秋焰点头:“是。”
“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秋焰顿了顿说:“也没怎么想,报考的时候检察院名额太少,但全市各个司法所加起来有十几个名额,觉得希望更大。”这是事实,但也是在回来路上临时想到的理由。
杨雁说:“不管检察院几个名额,你应该相信,只要你报了肯定就能过。”
秋焰还没说话,秋鸿信打断她:“也不能这么说,小焰儿说的也是事实,名额少,普通人报考肯定要掂量下,你不能默认搞特殊化嘛。”
杨雁抬眼看着秋鸿信,嘴角带笑:“我搞什么特殊化?我的意思是咱们儿子足够优秀,实力碾压其他人,靠自己本事准能进。”
秋鸿信楞了下,跟着嘿嘿两声:“那倒是。”
杨雁轻轻摇了摇头:“算了,都是既定事实了,要我说,检察院司法所没啥区别,干得好的人在哪儿都能干好,我儿子这么优秀,我不担心别人看不见他。”
秋焰都忍不住笑:“哎哟您可别这么看好我,回头让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