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上午起来能碰到张一枝在家,她给人做家政,出工量不稳定,有时候一天赶好几趟,有时候连着几天没生意,温遇河看她发愁下个月吃饭钱都不够,给她出主意,说普通家政的竞争太激烈,建议她往月嫂的方向学习学习,月嫂赚得多,而且都要住家,以后连房租伙食费都省了,赚的钱都是净赚,她还念过大学,很多有钱人家喜欢有文化的月嫂,会很吃香。
张一枝笑着说:“哎哟,你跟朗哥说的一样,他也叫我去做月嫂,说我年纪轻体力好心又细,唯一的缺点是我没生养过,有些雇主可能不太信任我,所以一定要去考个专业的证才行。”
温遇河说:“是吧,这方面我也不了解,连这种证都有了?”
“有!还很贵!我看了几个培训班,照我现在这赚钱速度,怕是要攒半年才够。”
温遇河突然想到秋焰说过的一些话,跟张一枝说:“那个,社矫官不是说司法所还有职业技能培训帮扶这块吗?要不然让社矫官帮忙想想办法,说不定你那学费都能省下来。”
张一枝一愣:“是嘛?”跟着却又丧起气来:“唉,花那么大代价拿到证又能怎么样,我这个案底,有哪家敢雇一个对人捅过刀的月嫂。”
温遇河知道这的确会是个障碍,但他也只能鼓励她:“这世界什么人都有,有在意的,就有不在意的,而且这工作特别紧缺,人到特别需要的时候,也会顾不上看你的案底。”
张一枝垂着头笑了笑,继续干手里的活。
这才早上9点,张一枝就在做中午的饭,温遇河讶道:“这怎么这么早?”
张一枝说:“做好了给朗哥送过去,他那地儿远,等过去差不多正好中午,他能吃上。”
“哟,”温遇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张一枝对程朗的称呼变了,以前大家都一起叫程哥,什么时候张一枝偷偷改成了“朗哥”?他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来,故意打趣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一枝姐,这不得发个糖吃啊?”
张一枝淘米的手一下就顿住,忍不住弯腰笑了,手腕遮着脸笑了半天,十分不好意思,然而等她直起腰拿开手的时候,温遇河发现她眼圈都红了。
“啊,怎么了?我说错话了?”温遇河忙问。
张一枝摇头,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再转回身说:“没有没有,朗哥……他就是运气不好。”
她放下手里的锅走进屋去,一边说:“小河我给你看样东西。”
温遇河跟过去,张一枝从她卧室的一只五斗柜里翻出来一个相簿,看样子像是老人家会保存家庭照片的那种,打开给温遇河看一张照片,说:“你看,朗哥他们一家以前多好啊。”
照片有许多,从程朗结婚喜宴,一直到生小孩,满月酒,小孩周岁,两岁,三岁,每年都有全家福,小娃娃白胖胖的,跟程朗的老婆一个样。
张一枝说:“朗哥没那么容易走出来,我并不奢求什么,只想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他。”
温遇河放下相册,也认真地对张一枝说:“程哥运气不好,你也只是一时运气不好,都会过去的,你跟程哥如果能在一起,真是特别好的事。”
张一枝红着眼睛又忍不住笑了,说:“哪敢有这个心思,你忘了我还有个赌鬼老公,生不生死不死的还不知道在哪呢,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天去到饭馆,等豹哥过来,温遇河请他再帮忙顺道打听打听另一个人,他报出张一枝老公的名字,说:“齐昭德这人是个赌鬼,据说欠了有五六十万的债,现在人不知道跑哪去了,留下一堆债让他老婆扛,豹哥帮忙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死了被人做掉了还是真跑路了?”
豹哥“草”了声:“老子最看不起这种人,放心吧,这回只要这人是咱们本地的,铁定给你问出来。”
第21章 九宫格自拍照
五天后,温遇河最后一天下午在社区医院挂完水,在公共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淤青的部分不可能全消,但肿是已经完全下去了,脸上多多少少留下点斑驳。
应该明天去到司法所不会给那位娇气的社矫官带来什么麻烦。
晚上他照旧抽了个空上传行程和挂水单照片,这回秋焰审核的也快,回复了句:照片拍来看看。
温遇河回他:不是附件里发过了吗?挂水单,吊瓶针。
秋焰再发:说你自己的照片,脸的照片,发给我看。
温遇河一愣,顺嘴“草”了句,问:在app里发?直接上传?不好吧?给盛主任和孟所看到不以为我神经病?
秋焰回:加我微信。
他发过去一个微信号,问他记住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段在审核回复里的话立马被删除了。
温遇河耐心地搜索微信号,加人,然后发过去一句语音:我这会忙,宵夜点,没空拍照,回去再发。
秋焰回了个句知道了。
温遇河转身回厨房继续炒菜,里面热火熏天,他习惯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了块擦汗的毛巾,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已经活脱脱大排档大师傅的范儿。
只不过没有做厨师的那一身标志性的肥膘,身板有点过瘦了。
生意越来越好,前台小妹到这点上也跟着跑进跑出的传菜,见他光膀子站炉灶前颠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一番,说:“小河哥这身材够好的呀。”
温遇河都给听笑了,头也不回地说:“你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真正身材好的吧?”
其他打下手的小伙子也逗她,把T恤撩起来往她跟前凑:“小君妹妹不看看我?我这身材才叫好。”
小君清脆地“呸”了一声:“满肚子肥膘,辣眼睛,闪开闪开!”
凑到温遇河边上说:“小河哥就是太瘦了,多吃点,你就是吃再多也都有腹肌,不像他们几个。”
后厨一片不满的喊叫,温遇河把菜盛出来递给她,小君又趁机看一眼他腹肌:“多吃点,边炒边吃,我不跟豹哥说。”
温遇河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等忙完吃完工作餐回到家已经又过了两点,冲完澡出来,躺床上下一秒就要睡着,突然记起还没给秋焰发照片,温遇河疲倦又暴躁地睁开眼。
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眯着眼看秋焰的对话框,这个点他应该早睡了吧?试探发了条信息过去:照片还要拍吗?
没想到秋焰秒回:拍啊。
只得又摸开灯。
温遇河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虽然事出有因师出有名,但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发自拍照,还是大半夜,怎么说出去都很不正经。
除了跟利宁,温遇河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任何人发自拍照。
他在床上磨蹭了半天,躲不过去又懒得起来,就这么躺着,用自拍模式对着脸胡乱按了一张,看也没看就发了过去。
秋焰回的文字:你这拍的什么?鼻孔朝天,什么都看不见,重新拍,好好拍!
温遇河简直烦不胜烦,恼火地“啊”了一声,瞌睡都被这人给赶跑了。
他坐在床边醒了醒神,然后认认真真对着摄像头自拍了九张,各个角度,各种表情,远景,特写,应有尽有,然后一口气发给秋焰,附带一个笑脸,问:社矫官这样满意了吗?够不够清楚?不够我还有。
秋焰半晌没回音。
温遇河硬摁着耐心等他回复。
秋焰骂了声“神经病啊”,但他躺着认真地查看每一张照片,看温遇河脸上的伤到底好得怎么样了,这么一张脸明天出现在司法所,会不会被其他同事看出不对劲的端倪。
然后目光不自觉停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45度角的半侧面。
他明明知道温遇河是随手瞎按的,这人肯定不会玩摄影也没心思搞什么美/男/诱/惑,但这张照片就是说不出的……吸走了他此时全部的注意力。
灯光并不十分明亮,照得温遇河的脸上有一层如油画般的光泽,不知道他现在住的是个什么地方,被虚化了的背景看起来十分古朴,衬得他整个人都如旧画里的人一般,眉毛浓黑如墨,羽片一样的长睫微阖,看人的眼神十分朦胧,七分惫懒,三分冷漠。
秋焰不知道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多久,而后惊觉自己走了神,返回对话框,看到温遇河一连串的“行了吗?”“可以了吗?”,甚至还有不知死活的“矫正官你是看呆了吗?”
秋焰回:可以了,就这样吧,明天过来听课。
对方回了个睡觉的表情。
秋焰躺在床上,突然记起郑思心形容他的那些话,“大帅比,痴情,话又少……”他突然觉得小女孩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他从来没觉得温遇河帅过,但今天这张不带任何表情却又眉目舒展的照片,让他也承认这人的确是好看的。
一点也不凶。
但他也看得出来,温遇河对自己的皮囊毫不在意,无论受伤也好,自拍也好,这是他最不在乎的东西。
关灯睡觉,过了一会,秋焰忍不住又把手机点开,把那张照片翻出来看了看,然后鬼使神差地长按了保存。
第二天在司法所见到温遇河,他照旧还是那副呵欠连天的样子,秋焰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夜里的那张照片,却浑然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照片上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觉得自己太过容易臆想和脑补算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以后要戒掉。
温遇河脸上斑驳的残存的伤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假释犯们有人问,盛淮南看到他也问了一嘴,温遇河都说是在厨房烧菜时不小心被油烫到了,盛淮南故作失色,夸张地说:“你这张脸可得好好当点儿心,不然咱们所的小姑娘们要哭街了。”
温遇河一愣,不明所以,抬头对上秋焰的眼神,秋焰也觉得盛淮南太夸张了,在矫正对象面前讲这种话十分不合适,但他心里又莫名认同,确实得注意点儿,这张脸要真毁容了,还挺可
温遇河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改变,以往的普法课秋焰一定必然绝对会点他起来回答问题,还专门挑他打瞌睡的时候,好像就特别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但今天他依旧在课上浑浑噩噩地半瞌睡着,却意外地没有被打断,意识朦胧的时候还留意到秋焰点了人起来答话,眼神似乎还从他身上扫过,但没叫他。
温遇河觉得十分意外。
他不知道秋焰是想叫他来着,跟以往一样一到问答环节就忍不住想叫温遇河的名字,但目光一扫过去,脑子里莫名就是那张照片的影子,秋焰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心虚,今天如此平常的一个名字略嫌烫嘴,硬生生忍住了。
下课后,往常温遇河都是一下课就走,赶着去饭馆恨不得能飞起来,但今天却穿过散场的人群挤到秋焰身边,垂头小声说:“社矫官,能不能跟你打听个事儿。”
秋焰一边整理笔记本和讲课资料,一边问:“什么事儿?”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咱们所是不是有职业技能培训?”
秋焰楞了下,回说:“是有,怎么,你要培训?你不是已经找着工作了么?”
“不是我,”温遇河说:“是一枝姐,我帮忙问问有没有月嫂培训?”
“这个啊……”秋焰认真想了想:“目前开展过的技能培训里头没有,你也知道,咱们矫正对象里女同志比较少。”
温遇河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秋焰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们问问孟所,跟所里申请下,如果这批对象里有这个需求的达到一定人数,说不定也能开起来。”
温遇河这会觉得秋焰这人还是有不错的一面的,有些时候死板,但有些时候又格外政策灵活,他真心替张一枝说了声谢谢。
秋焰突然一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你快点叫张一枝和程朗再回来下,要跟你们仨开个小会,做个月度总结。”
温遇河犹豫了下:“要多久?我这马上要去开工了。”
秋焰皱眉:“很快,十来分钟的事。”
等三人到齐,秋焰又跟张一枝说了下月嫂培训的事,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等他消息吧。
张一枝连连道谢,看到温遇河给她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
秋焰说距离入矫宣告马上就一个月了,过几天就是月度考核,不管是日常行为,还是普法法条,让他们仨都好好保持多多学习,又问他们最近生活工作有没有什么困难。
程朗说还行,说朋友的工厂仓库主管最近可能会离职,朋友有意让他接任,秋焰说那挺好啊,又问他债务方面怎么样,律师联系过了吗?
程朗说有个律师愿意接这活,但他没钱给,那个律师是个新手,愿意胜诉追到钱后以分成的形式来拿回律师费,秋焰以他的角度帮程朗判断,主要在于他的债务是否清晰,如果有模糊纠纷的地方,一个新手律师可能应付不来。
但程朗其实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愿意这样先试试。
秋焰重点关注温遇河,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不好直接强调以后一定要避免跟人发生冲突,只能隐晦地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问题,安全大于一切。
温遇河只能连连说是,秋焰又问:“你现在家也搬了,工作也稳定了,你那成人本科呢,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考?”
温遇河心里“草”了一声,还有完没完了?
秋焰说:“你要记得你当初是以这个原因申请本地矫正的,这件事就必须落实,如果不落实,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温遇河只能硬着头皮说“知道”,秋焰盯着他:“真知道假知道?你会被发回原籍知道吗?”
又说:“我了解过,你大学时的成绩很好,不仅在本专业内排名前三,还旁听了法医系的课,你这样的专业成绩荒废了很可”
温遇河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那种熟悉的,厌烦的感觉又来了。
他觉得秋焰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他这样轻飘飘地,指手画脚地去评论另一个人的人生时,是多么地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