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忍不住有了最糟糕的想法,他提醒过自己无数次,千万不要这么做,这是最没有意义,最不应该的做法,不管自己到什么境地,都不能这么去做。
但这一刻他脑子里火箭冲天地想,如果是利宁呢,温遇河会拒绝吗,秋焰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会。
这念头果然让他心情更糟糕了。
一直到出发去饭局的期间内,秋焰都没再跟温遇河主动说过话,温遇河也挺沉得住气,明明眼前的人情绪这么不对劲,他就能视而不见,饭照做弯照遛,还会给人买凉糕,但就是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
甚至当天晚上秋焰在床上史无前例地拒绝了他,他也没恼,没惊讶,顺其自然地就抱着对方睡了,秋焰在他的臂弯里既苦恼又哭笑不得。
到了约好的去见企业家的时间,这回秋焰自己搭班车去的梨川,林江涯下课后赶不及过来接他,秋焰直接到定好的酒楼包间,那里头林江涯已经到了,企业家还没来。
林江涯一看到秋焰就问他:“秋老师,你酒量咋样?”
秋焰挠了挠头:“一般吧,咋了?”
林江涯先是一连串的“对不起”,然后说:“本来这喝酒的事儿应该我来,但我酒精过敏……“
秋焰明白了,他不是饭局的常客,但基本规矩还是懂的,本来就是他们有求于人,不喝酒是过不去的,于是说:“没事,那我来吧,能喝多少是一回事,咱们把诚意摆上。”
“是是是,”林江涯点头,又懊恼:“我这个酒精过敏真是……每回酒桌上我跟人说都没人信,就我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一口气能喝半斤的,怎么可能过敏。”
两人闲聊着,没多久包间门开,一个个子很娇小的短发女人带着一个明显是助理的男人走了进来,林江涯一愣,两边人一照面,林江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人笑着自我介绍了下:“两位老师好,我就是阿昆提过的罗彦泥。”
林江涯起身,十分诧异:“昆哥跟我说罗总,我一直以为您是男的……”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彦泥为人十分大气:“没关系,性别只是一个符号,跟名字一样,跟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无关。”
“是是是,”林江涯回过神才开始介绍他这边的人:“罗总我是林江涯,梨川大学社会学系的老师,这位是秋焰,是澄江大学法社会学研究院的老师,这趟为了我们这个NGO组织的事情专程过来的。”
罗彦泥主动走过去跟他们握手,林江涯这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秋焰觉得他比平时多出了很多过分溢出的热情,诸如在包间里控场一样地叫服务员拿菜单点菜,主动问罗彦泥和助理喜欢吃什么,又介绍这里的特色菜等等,偏偏又因为本身并不擅长周旋社矫,而在热情之外显出一份憨直来。
十分特别,秋焰打量罗彦泥,这样的生意人人精自然也看得出来林江涯的过分热情,但罗彦泥处之泰然,十分有风范。
女性企业家并不倡导过分饮酒,在得知林江涯的过敏症后,完全没有勉强,只提议跟秋焰一起小酌一点红酒佐餐。
前期还没进入正题前大家随意闲聊,互相了解,得知罗彦泥的企业涵盖面非常广,基本围绕着本地的农林副产品来经营,以本地特色打向全国市场,其中一个版块涵盖文旅文创,是她认为价值潜力最大的版块,梨川山好水好物价低廉,她希望能做出有特色的文旅文创产品,不仅让梨川的产品走出去,还能吸引外头的人走进来,这才是良性循环。
言谈之中展露出这位企业家的格局和宏观思维,秋焰非常欣赏,大致也明白,只有这样的企业家,在听说有这么一个尚在筹建中的NGO组织的事情,会有兴趣来了解并给予支持。
说到文旅文创……秋焰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待林江涯和罗燕泥交谈的空隙问道:“罗总,您做文旅文创这块,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碧水村的村子,那儿的水绣申请过非遗,应该在本地还有点影响力吧?”
罗彦泥立即点头:“对,知道的,并且还合作过,跟村里挂牌的一家商贸公司。”
秋焰和林江涯迅速对视一眼,林江涯问道:“您能具体讲讲合作情况吗?”
罗彦泥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但还是说:“当时是他们那边主动找过来的,大致的构想是他们有内容有产品,我这边有渠道有推广,双方联合成立一个水绣工坊,做一个真正的品牌出来,但后来做到一半没有实行下去,来找我的那个人说这想法村委会,哦也就是那商贸公司的股东们没通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秋焰问:“当时主动找到您的那个负责人,是不是叫吴渭?”
罗彦泥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秋老师也听说过他?”
秋焰点点头,没说来由,只说前两天去了趟碧水村,听那边的人说起过,他又问:“这个吴渭,按您跟他的接触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彦泥似沉默着想了会,然后说:“四十出头,不管是第一眼看上去,还是后面实际接触,都让人感觉他不像是碧水村那种大山村里出来的人,样貌端正帅气,对工作也很有想法,整体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男人。”
这点很出乎秋焰和林江涯的预料,能让罗彦泥这样的人说出“有魅力”,应该非常不简单,秋焰又问:“碧水村那家商贸公司到底运营得怎么样?我们去走访的时候,感觉并没有给村里的经济带来多少实际的改变。”
罗彦泥点了点头:“这家公司有很多问题,除了规模有限这种客观性的问题,还有一些是人为制造的阻碍,比如,我曾经跟吴渭说过,水绣是个很好的品类,它目前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开发出来,申请非遗是很好的第一步,有了这个文化上的背书,可以更方便地去运营商业,要往大了做,不要局限于卖货,要去申请针法的专利,搞传统工艺创新研发基地,跟政府合作,还要跟上新形势搞电商搞直播,很快就能做出名气。”
“但是€€€€”罗彦泥面色露出些可惜:“当时给他建议的时候他非常认真,但是后来过了阵子,他看起来也有点颓丧,说村里的许多事他做不了主,希望这些想法以后可以实现,再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不知道现在那家公司发展得怎么样。”
秋焰想,应该也不怎么样,搞不好所有的经济收入都变成了村委会的气派大楼。
关于吴渭的话题到此结束,饭局渐入正轨,罗彦泥非常耐心地听林江涯讲述成立NGO组织的初衷,他甚至提前把秋焰发表过的那篇调查报告打印了一份当场交给罗彦泥,说这些都是半年来秋老师这边搜集的个案例证,这样的例证他们还在持续搜集中。
罗彦泥当场翻阅了一小部分,说回去一定会仔仔细细看完,后续的正事部分聊得异常顺利,罗彦泥让林江涯先去注册一家公司,弄个对公账户,然后她这边会提供一部分资金用于活动开展,她话说得很直白:“越是昂贵的理想越需要经济的支持,你看那个国际有名的公益组织、慈善组织,甚至那些艺术馆美术馆,他们的领导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搞钱,不谈钱只谈理想,成不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两位老师,也希望组织里企业会员越来越多。”
这件大事终于尘埃落定,林江涯高兴得溢于言表,他不能喝酒,于是秋焰便代替两人感谢罗彦泥,他也是真心高兴,原本酒量平平,跟罗彦泥这种商场精英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即便是红酒,也很快有了醉意。
但他在神经绷紧的时候,醉了也不太能看出来,一直撑到饭局结束,跟林江涯一起目送罗彦泥跟助理离开,秋焰心神俱松,这才脚步虚浮,绞着麻花步显出不轻的醉意。
几乎是被林江涯架着上了车,给他绑好安全带后,林江涯问:“要不今儿就在梨川住?我去大学附近找个酒店给你开间房?”
秋焰虽然头很晕,意识却清醒得很,摇头道:“不了,还是回诊所。”
林江涯没再坚持,启动车子往春雾镇的方向。
皮卡车在半夜的山道上疾驰,林江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温医生……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秋焰的头斜斜地垂在头枕的一边,微阖着眼,心里平静如窗外黑沉的夜色,他承认了:“是,第一次见他是三年前,在澄江。”
“难怪,”林江涯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我说我怎么一直就觉得怪怪的,原来是老相识,那我明白了。”
秋焰想不,你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那温遇河呢,他又明白吗?
林江涯说:“你们以前关系应该很好吧?现在看起来也挺亲密。”
秋焰忍不住笑了,眼睛睁开,说:“不,很差,温遇河是个骗子,骗我一次又一次,以前我就发过誓,如果有天再被我逮到,我要好好跟他算笔账。”
林江涯一时语结,半晌才说:“……温医生会骗人?不应该吧……他人品很正啊……”
秋焰扭头一笑:“谁都看不出来才最可怕,他就是个大骗子。”
林江涯挠了挠头,又追问,秋焰却再也不肯说了,靠着头枕松弛地打起盹来。
回到春雾镇,过春雾桥,进主干道,远远看到春雾诊所亮着的招牌,秋焰心中浮起一股安稳又渴望的复杂情绪,车停到诊所门口,秋焰还没下车,温遇河已经从里头出来了,林江涯下车时冲他喊了声:“秋老师今天替我挡酒喝多了点,麻烦多照顾照顾。”
这会诊所应该没病人,温遇河咬着一支烟,没多说话,直接绕到副驾这边,拉开车门,问了句:“还能走吗?”
秋焰突然顽劣之心顿起,故意歪在副驾上不动,用眼神看着温遇河。
林江涯要过来跟温遇河一起搀扶,温遇河却抢先一步,直接一把捞出人扛在了肩上,秋焰只觉得一阵突然袭来的天旋地转,胸腹被温遇河硬挺的骨头膈着,十分胸闷气短。
林江涯楞在一旁,温遇河跟他说:“一会我去给他煮个醒酒汤,实在不行再挂个盐水,放心吧。”
林江涯摸摸头,十分摸不着头脑地告了辞,这看起来不像是骗与被骗的关系嘛!
一进屋,秋焰就被温遇河兜头放下来到长椅上,问话的声音听起来并没什么感情:“喝了多少?”
秋焰摇头:“不记得。”
“想吐吗?”
“不想。”
“我去给你煮点醒酒的。”
秋焰拉住他:“别走。”
他不需要醒酒,甚至他喜欢醉着,以前没体验过,这时强烈又迷蒙地感受到了,醉意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也许明天醒来会后悔,也许下一刻就会后悔,但是又如何呢。
但温遇河根本不听一个醉酒人的话,他咬着烟去后厨,开火,烧水,在冰箱翻找能煮汤的食材。
秋焰摇摇晃晃地起身,像尾巴或影子一样缀在他身后,温遇河再窄小的厨房内觉得行动受阻,转身按住他说:“你回去坐着,别乱晃。”
秋焰固执地摇头,口齿不甚清晰:“别,别再想甩开我,你有本事就,一辈子都让我找不到,但我找,找到了,你就要把以前欠我的都赔给我,你赔,赔不完。”
温遇河怔在这句话里,片刻之后松开了推着秋焰的手,由着他在热气滚滚的厨房跟自己贴在一起。
第91章 “我不会有事的”
第二次去碧水村,秋焰准备得更充分了些,这次他一定要避开村长和干事,找到温遇河就诊记录里的那几个女人。
两人一大早各忙各的,温遇河接到通知,要应付今天上头管理机构的各种例行检查,一早就在给诊所做各种整理,早饭都顾不得吃,秋焰吃完自己的,把温遇河的那一份给他温在锅里,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刚过,他等林江涯开车过来一起出发。
秋焰觉得自己醉酒那晚一定是说过什么,但又完全不记得,他现在跟温遇河这么近距离地相处,对方但凡有一丁点态度上的改变,秋焰就能敏感地觉察到,而这两天温遇河的改变就是,在阁楼上愈加温柔体贴,而在阁楼下愈加冷淡平常。
秋焰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
温遇河自己就是医生,如果不是,秋焰很想拉他去检查下是不是有分裂症,怎么能两幅面孔切换得这么自如?
林江涯发消息说他已经走一半了,就快到,秋焰在前厅等着,温遇河从诊疗室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递给秋焰说:“上次你说村里有个姑娘气色很差,我开了点温和补血的药,一般人都能吃,你带给她吧。”
秋焰十分意外,这是第一次温遇河表现出,对他所做的“工作”上了点儿心的表示,他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温遇河又说:“这样你这次再过去见到她,有个好印象,也许能多问点什么。”
秋焰更诧异了,这份细腻的心思他都没考虑到,温遇河却想到了,并又补了句:“如果能说服她来我这里看一下就更好。”
这下秋焰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对,这是最好的方式,许多话在村里不方便讲,在外头未必不能,而且,梁涓涓既然是整个村水绣工艺最好的,肯定不会只是“闲杂人等”,村里但凡有什么,她肯定是知道的。
又等了会,林江涯打了个电话过来,秋焰接起,听到那边一把抓狂的声音,林江涯说学院突然通知他,今天政府部门有个大领导要来他们学院视察,几个骨干老师最好都要在场作陪,他跟秋焰商量,要不碧水村咱们改天再去?
秋焰说可以,让他先忙,林江涯十分抱歉,又看了看日程,说明天直到大后天都有课,要大大后天才行,说了一连串抱歉才挂掉电话。
秋焰想了会,问温遇河这里有没有班车可以去到碧水村。
温遇河说有,得知林江涯今天有事去不了后,他建议秋焰不要一个人过去,秋焰拿出那份从省里到梨川市的公函说:“没事,有这份文件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于是温遇河骑摩托车带他去巴士站,这里去碧水村的小巴一天只有一趟,下午四点从碧水村那边回,让他记着点时间。
这次去碧水村他没提前跟村长联系,想着进村的时候路过村委会,如果村长在,顺路打个招呼就行,也不用搞什么接待。
但这回发现村委会里空空荡荡的没人,秋焰暗自心想倒也正好。
他现在对整个村的地形有个大致的了解,进村后没走上回走过的路,而是专挑没去过的地方,没进去过的屋子。
在碧水村这个山沟沟里,虽然大家普遍住得都不怎么样,但还是有间特别破败的屋子引起了秋焰的注意,像是间摇摇欲坠的危房。
他在屋檐下敲了敲门,一个瘦巴巴的姑娘开了条门缝,狐疑的眼神看着他,秋焰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听到屋子里有个男人中气不足地用方言问了句话,秋焰没太听懂,依稀是“小桃,是谁来了?”
秋焰一怔,眼前的姑娘扭头冲屋里回了句方言“不晓得,不认得”。
秋焰问她:“你是姚小桃?”他没想到,竟然这么误打误撞地就给找到了?
姚小桃也愣住:“你是谁?”
秋焰说:“我是来村里做水绣调研的老师。”
姚小桃摇摇头:“我不会做那个,你找别人吧。”说着就要关门,秋焰一急,按着大门说:“不会也没关系,也可以了解一下,你能出来我们聊几句吗?”
姚小桃有些犹豫,里头的男人又在问她在做什么,姚小桃回说是个老师,来村里问水绣的事情。
然后她走了出来,门却没关,似乎为了能听到里头男人的动静,跟秋焰一下站在廊檐下,往四处看了看,秋焰也跟着她的眼神四周看了遍,并没什么人。
姚小桃还是强调:“村里很多人做水绣,但我不会,你应该去找别人。”
秋焰问:“你为什么不会?”
姚小桃说:“我妈很早不在了,没人教我。”
里头传来咳嗽声,秋焰问:“那里头是谁?你爸爸?他怎么了?”
“他身体不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