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回去的路上魏庭之问春生和爷爷聊了什么,春生没有说爷爷要他好好照顾他的事情,只捡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对话告诉他,魏庭之听完只是沉默,没有再多问。
从这天开始,春生时不时就会去陪伴魏老爷子,老爷子精神好点了他就陪他聊天说话,听他说魏泓之和魏庭之小时候的事情。
春生很喜欢听,每次都听得聚精会神,魏老爷子还会告诉他相册放在哪个位置,他可以拿出来看看,也因此春生看了很多魏泓之和魏庭之兄弟俩的照片,也很惊讶他们真的从小到大都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魏泓之爱笑,魏庭之又总是面无表情地拉着一张脸,春生都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魏庭之。
这些照片都是魏老爷子最宝贵的财富,每一张都能看出是精心保存好的,他对这对双子的关心和爱护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掺过半分虚假,所以就连偏心他们都是理直气壮。
春生是魏老爷子晚年遇到过的人里最完美的倾听者,他可以尽情痛快地把他最宝贵的记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分享给能理解其珍贵的人。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春生陪伴他的那几天魏老爷子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也是这个时候,魏老爷子允许了魏泽前来探望。
魏家那么多孩子想见他一面他都没有同意,却唯独同意了小儿子的,可见魏老爷子心里还是给小儿子留了一亩三分地。
魏泽去魏家私宅看望老爷子的那一日,他进房间的时候春生正好要走,两人对视一眼后以一个礼貌的微笑作为招呼。
擦肩而过时魏泽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春生的脖颈和锁骨,没有看到初见时仿佛遍布全身的吻痕和咬痕,心里还有两分意外。
春生没有把见过魏泽的事情放在心上,陪完老爷子他一路连跑带跳地去找木雕师父上课。
他答应要给林羡雕刻的眼镜还没有雕出来,因为学雕观音要更紧急,他就将雕眼镜往后稍稍。
只是他往后稍稍了,和林羡每天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林羡每每见到他嘴上总要提两句,问他刻得怎么样了。
春生让他问得有些心虚,打算先给他刻个别的东西,简单一点的,好先应付他一下,但他能刻的简单花样也不少,选哪个也够他觉得头疼的了。
“师父,我不知道我要给林先生刻什么好。”
春生的木雕师父张群山头也不抬地忙自己的事,“你想刻什么就刻什么。”
“我不知道,师父你帮我想想。”
“我不帮你想。”
春生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语,“林先生喜欢开车,他还有好多钥匙,我可以先给他刻小葡萄。”
张群山听见他的自言自语,顿时疑惑地看向他,“喜欢开车,钥匙很多和小葡萄有什么关系?”
“小葡萄很可爱啊,林先生也喜欢吃葡萄。”
春生的逻辑是林羡喜欢开车,有车钥匙,所以他钥匙很多,可以刻小葡萄给他当钥匙扣,正好林羡爱吃葡萄。
但他说出来的表层意思前后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关系,饶是像张群山这样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有时候都不太能理解他的脑子在想什么。
春生思来想去一开始想着要刻个简单点的,能快些刻好,结果他思绪兜兜转转一圈选了个难度较高的,哪怕只是拇指大小的一串小葡萄,实际要刻起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刻好的。
他跟着张群山每天都要学习如何雕刻观音,给林羡刻小葡萄就只能在课余时间刻,不像刚开始学那样可以在课上雕些小东西。但因为他课余时间不是要陪魏庭之就是陪老爷子,所以他雕刻小葡萄的进度非常缓慢。
静海今年的冬天很漫长,漫长得仿佛春天遥遥无期。
魏老爷子的身体也在严冬里一日不如一日,除了魏庭之和春生,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连魏琛都在百忙之中数次回来看望老爷子。
在这种气氛下,魏家私宅过了个十足冷清的除夕,魏老爷子病得下不了床,魏庭之也没有什么心情和魏家人吃团圆饭过除夕,他连工作都不想处理,悉数丢给魏琛和林羡,每天花最多时间做的事情就是和春生一起坐在老爷子的床边。
老爷子睡着了他们俩也不走,安安静静地陪着。老爷子若是醒了,他们就陪他说会话,告诉他再等等冬天就过去了,春天马上就来。
魏老爷子的双眼几乎看不见了,魏庭之和春生都在他也只能看到一大团模糊的人影。
他一团糟的视力和他现在的身体一样,他早已无法进食,只能吊营养针,身体瘦得皮包骨一般,快没有人形,只剩这最后一口气是他为了魏庭之拼命吊着,撑着。
正月初六的黎明前,除了早已离世的大儿子和不被允许回国的老六魏胜,魏老爷子11个孩子里能到的9个都在天亮前回到魏家。
魏庭之和春生彻夜守着老爷子,一整夜就看着老人家梦呓般张着嘴,听他声音模糊地叫着泓之,庭之。
一直到黎明破晓,几乎完全失去意识的老人忽然缓缓睁开了浑浊而无神的双眼,他明明早就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能转头准确地看向魏庭之,找到他死了都不放心的孩子。
“庭之,你哥哥来了……”
魏老爷子回光返照说的这么一句话让在场的人有几个震得心头发凉,胆子小点的都不敢顺着老爷子的眼神去找去看,生怕真看见了什么东西。
魏庭之沉默地去握魏老爷子伸向他的手,虚虚握着,不敢用力。
老爷子这双手曾一左一右牵过他和哥哥,在这座房子里走过十六个春夏秋冬,后来只剩下他们两个,现在又将只剩下他一个。
魏老爷子睁着失去光明的双眼,微微发颤的手指尽力想要握紧魏庭之,嗓音喑哑至极,险些发不出声。
“你哥哥最疼你,爷爷相信,他一定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你,所以,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哥哥和爷爷才能放心。”
魏庭之下意识地点头,点完了才意识到他看不见,沉声应道:“好,我会记得的。”
他如此应答老爷子似乎终于能彻底放心,缓缓转回头,留给魏庭之最后一句话,“别怕,庭之。”
他喑哑的话音落了许久许久,魏庭之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去确认老爷子的脉搏,摸到死亡的那一刻,他背对众人的身影似乎也被无形地抽走了一些东西,一向挺拔的肩背都有一瞬好像要彻底垮塌一般。
春生无声无息地流了很多泪水,成串在他下巴汇聚,他安静地走到魏庭之身侧,把他始终搭在老爷子脉搏处的手拉过来握紧,紧得他自己都觉得疼。
老爷子遗体的白布是魏琛上前去盖的,整个房间里只有春生一个人在哭,魏老爷子的孩子们均是一脸沉重的悲痛,可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天彻底亮后,静海连日的阴天在魏老爷子离世的这天彻底放晴。
冬日暖阳照得屋外金光灿灿,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忙碌得恨不得跑起来。
魏老爷子的遗体要停灵七日,这七天老爷子生前的故交好友会前来吊唁,几乎每个人都有紧要处理的事情去做,就连春生也一样。
对春生来说,他最紧要的就是魏庭之,在他的世界里就算天马上就要塌了,该吃饭那也是得吃饭的。
他把魏庭之带回房间,佣人随后也送来了他们的早餐,春生去卫生间洗过一遍脸了眼泪还是一直止不住地往下落,没多久又哭得满脸泪痕。
魏庭之沉默地看着一边哭一边给自己把粥吹凉一点的春生,侧身给他抽了张纸巾帮他擦眼泪。
春生连忙放下勺子接过纸巾自己擦,胡乱擦了一遍又用力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和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粥还有点烫,我再给你吹吹。”
“别吹了,我不想吃。”
春生一点也不想听这种话,也不看他,低头用勺子想把热气腾腾的粥翻凉一点,“吃一点,你昨天晚上就没有好好吃饭了。”
“我不想吃。”
“不要不想吃。”春生紧抿着唇努力把哭腔往下压,“你才答应你爷爷你要好好的,你要骗你爷爷吗?”
魏庭之沉默了片刻才说,“放着吧,我一会吃。”
听他说一会儿会吃春生这才放下勺子,魏庭之又给他拿了几张抽纸让他擤鼻涕。
和哭得快上气不接下气的春生相比,魏庭之这个真孙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连表情都没有太多沉重,甚至也没有露出过悲痛,如果非要说他和平时比有什么不同,那好像只是看上去疲乏很多,染在深邃的眉眼上,无精打采的。
春生宁愿他哭一哭,都好过现在这样,他想安慰魏庭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把眼泪鼻涕擦完就去抓魏庭之的手,“你困不困?”
“有一点。”
“那吃完了我陪你睡一会儿。”
“好。”
第65章
魏老爷子因全身多处器官突发衰竭离世,他死后遗嘱也经由他生前委托的律师宣读。
毫不意外的,这位老人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魏庭之,他名下所有的股份、不动产、现金……所有他带不走的一切他悉数留给了魏庭之,连一分都没有留给其他人。
这份遗嘱经由律师宣读完,正式生效的那一刻,魏家大半人的心都寒完了,在数九寒天里一颗心活像泡了水再丢进雪地,冻得血都不会流,魏云海甚至铁青着脸当场砸了一个杯子,其他人的脸色亦是非常难看。
这世上再没有能比魏老爷子更偏心的人了,魏家那么大一个家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不管大的还是小的他通通看不见,眼里心里就那对他亲自教养长大的亲孙子,一个死了就拼命疼另一个,疼到死了遗嘱也是专门为他一个人立,好像这魏家就剩下他魏庭之一个人。
魏家人多年来积累的不满让本就早已千疮百孔的表面平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不过因死者为大,加上魏老爷子还未入土为安众人才按耐着,等着有人先忍不住,等这掀桌的第一人站出来。
魏老爷子的尸体经由魏庭之擦身换衣,在魏家私宅里停灵七天。
这七天对一向少有人拜访的魏家私宅来说热闹得很不寻常,各种各样的黑色轿车从山下开到山上,来的都是吊唁魏老爷子的人,有好些甚至是电视新闻上能看见的面孔。
春生穿着一身黑衣,胸口前别着一朵小白花。他不是魏家人,不能像魏家人一样披麻戴孝,只能和外人一样吊唁,站在灵堂角落陪魏庭之为老爷子守灵,等其他魏家人过来替换魏庭之了,他再带魏庭之回房间休息,盯着他吃饭喝水。
他对魏庭之的爱护和心疼建立在朝夕相处,日积月累的感情上,唯有一份责任心是来自魏老爷子临死前的托付。
这份莫大的信任在春生的世界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的,他知道魏老爷子是相信他可以照顾好魏庭之才会选择把魏庭之托付给他,而不是血脉相连的魏家人。
他会永远记得他答应过魏老爷子要照顾好魏庭之,也一根筋地坚定决心自己一定要保护他。
魏老爷子停灵的第七天清晨,他从灵堂接走守了一夜没合眼的魏庭之,陪他吃点东西,再陪他到床上躺会儿。
春生侧卧在床被里专注地看着闭眼休息的魏庭之,发现他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了才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魏老爷子刚去世那三天,魏庭之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一小时,哪怕身体因为累得受不了而睡着也很快就会惊醒,春生天天守着他也阻止不了他的日渐消瘦。
这种情况直到第四天才有所好转,到了今天魏庭之才终于能闭眼好好睡一觉。
春生正悄悄开心魏庭之能好好休息一下,结果没多久让他感到不开心的人就来了。
魏云海和魏昶晖父子面无表情地找上门,说要找魏庭之。
春生像门神一样牢牢挡在房门前,既不准备进去叫醒魏庭之,也不准备让他们父子进去,“庭之在睡觉,他昨晚守灵守了一个晚上,刚刚才睡着的,你们不能打扰他。”
魏云海黑着脸不说话,一旁的魏昶晖则冷声道:“我们有话要跟魏庭之说。”
春生摇头,“不可以的,他在睡觉,你们有事等他睡醒了再来找他说吧,庭之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让他再睡会儿吧。”
魏云海因为魏老爷子的遗嘱火气憋到今天几乎是一触即燃,见魏庭之现在嚣张得连他身边的情人都敢不把他们父子放在眼里,魏云海生性里的戾气顿时像火山喷发一般,熔岩飞溅,双眼仿佛能喷火一般瞪着春生,怒声喝骂:“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马上叫魏庭之出来!告诉他他四叔和堂哥找他!”
春生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但他守在房门前的身体就是一步也不肯退,他没有害怕魏云海父子,只是一脸紧张地回头往卧室方向看,见魏庭之果然被吵醒黑着脸出来,他迅速关上门。
“对不起庭之,我声音有点大了是不是?我不会再吵了,你快回去睡吧。”
魏庭之没说话,阴沉着脸过来要开门,春生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这门要是开了魏庭之肯定就没法睡了,连忙去拦。
“庭之不要生气!”
但已经动怒的魏庭之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春生拼命去抱他的腰也没有拦住魏庭之打开房门。
门外的魏云海和魏昶晖父子看见人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一个硕大的花瓶已经从门里气势汹汹地飞出来,两人惊慌失措地侧身避开,花瓶伴随一声巨响砸在廊道的墙壁上,碎开了一地锋利的瓷片,春生被吓得心脏都快炸开了,只能死死抱住魏庭之的腰。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以魏琛为首的魏家人,楼下还有外人在,魏庭之这时候发作无疑是把魏家不合的事实都捅出去,这让一向对魏庭之和颜悦色的魏琛都忍不住冷了脸。
“庭之,怎么发那么大火?楼下……”
“闭嘴,你没资格对我说教。”魏庭之冰冷地打断魏琛的话,他此时的状态简直可以说是恐怖,因疲累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像刀子一样恨不得把眼前的魏云海和魏昶晖父子捅个对穿,“说说看?你们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魏云海刚才的气势被一个险些没躲开的花瓶砸掉了大半,脸上的血色都少了。
只有直面过那个花瓶的人才知道魏庭之刚才是真的半点情面不留,他是真的想把花瓶砸到他们父子身上,不管会不会出人命。
魏庭之的大姑姑魏丽清左右看了看,作为这里年龄最大,辈分也最大的人,她捻佛珠的手指不停,站出来温声打圆场:“庭之,我们是一家人,何必发那么大火呢?有话好好说,这里站着的可都是你的长辈。”
“是啊,你这样闹叫外人看见了多难看?你爷爷要是还在也会不开心的,他可就在楼下。”
同样在场的魏丽淑因为儿子魏嘉林的事情仍对魏庭之有一肚子怨气,此时就忍不住冷笑一声,“人家亲爹都不放在眼里,你们几个还是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好,你们当人家是一家人,人家当你们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