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修仁一愣,然后看向段先生问道:“这可是段先生您授的意?”
段先生点了点头说:“是段某人给敬平少爷的建议。去年孙先生在广州建立了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指在培养革命骨干,将来成为革命军的指挥官,为救国家于危难储备力量。敬平正直、善良,若他这样的军官多一些,领导出来的革命军才能救国,社会才能减少动荡。”
“敬平……”孔修仁又看向敬平:“你确定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一时冲动?”
敬平点点头,坚定地说:“我早就已经报考了,之所以没和你们说,也是担心你们不能理解并且阻拦,现在学校开学在即,我必须要去报到了,所以才来辞行,请怨敬平先斩后奏。”
孔夫人哭得昏天黑地:“早知道我就把你送去学堂了,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作什么祸啊?真是造孽啊……老大这一脉是要没人了啊……”
“敬平……”孔修仁还想再劝劝他:“你不会是因为你娘的事才心灰意冷想要离开这个家的吧?”
敬平摇摇头说:“二叔,我是在年初就做了这个决定,报考也是几个月前的事,而且我想了很久,我对家族生意没有兴趣,对经商更是没有兴趣,我想参军报孝国家,这是我的追求,是我的理想,希望您能理解和支持。”
“就没有商量余地了吗?”孔修仁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作为孔家的子孙,继续家业经营家族生意,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你想报孝国家无可厚非,但报孝国家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只有参军打仗。你可以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但你这一走,你祖母、你大姑姑,她们如何承受?”
“二叔,参军不等于送死。我之所以去念陆军军官学校,就是要用知识武装军队,用科学的战术指挥作战,减少战争中不必要的伤亡,军队只有用知识武装才能真正救国救民。我相信您能明白这个道理,也能尊重我的选择。”
孔修仁长叹一声,觉得再劝也没有用,敬平是铁了心要从军。“也罢。”他捏了捏有些发痛的额头:“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尊重你便是。但敬平你记住,你永远是孔家的子孙,孔家也永远欢迎你回来,孔家的家产也永远有你应得的那一份。”
“二叔!”敬平大意凛然地说:“我既然决定要参军,就是要放弃家业。我不能为孔家的家族生意尽我应尽的责任,就不应该享受不属于我那些成果。这也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而且我相信,将来通过我在军队里的努力奋斗,也一样可以获得相应的回报。”
孔修仁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地说:“敬平,你真的长大了,你有了明显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你比你父亲要勇敢、有担当,你很了不起。”
“谢谢二叔!”
敬平这次远赴广州求学,恐怕两三年内难以再相见,所以除了病情又加重的孔夫人以外,孔家全员出动去火车站送行。孔修仁不放心,临时买了车票,让两个小厮一路护送,确保他安全抵达广州。
大家在月台上与敬平依依惜别,泪洒衣襟。而后送行的队伍里,又来了一个特别的人,那就是关家七小姐关欣雅。
自听说了月菱不幸溺亡、孔家大少奶奶和几个孩子被赶出家门之后,关欣雅一直在给敬平写信,不断地安慰他、鼓励他,希望他坚强地站起来,但两人始终没有见面。关欣雅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她越是不见敬平,敬平越是觉得她体贴、亲近。所以当关欣雅也前来车站送行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慰藉,甚至怦然心动。此时,两个人的心似乎也靠得更近了。
“敬平少爷……”关欣雅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一路保重,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敬平点着头,热泪在眼里打着转:“欣雅小姐,谢谢你这一年来的理解和支持。”
关欣雅笑了笑说:“记住,我们永远是朋友。”
“你不止是我的朋友。”敬平向前一步,面对面地看着她,情绪有些激动:“你是我的知己,是我相信这世上有好姑娘的信念。如果……你愿意再考虑一下我们的亲事,将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
关欣雅微笑着,嘴角有些颤抖,她深情地看着敬平轻启朱唇:“你先好好读书,三内年,我会等着你的。如果三年后你没有回来,我们便两不相欠,各奔东西。”
有了她这份承诺,敬平点了点头:“谢谢欣雅小姐再给我机会,谢谢!”然后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关欣雅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长长的盒子交到敬平手里:“这是一只钢笔,笔管和笔帽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做个纪念。还有,记得经常写信给我。”
敬平若获至宝地将盒子握在手里,点着头:“谢谢欣雅小姐,我一定会经常用这只笔给你写信的。”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月台上摇起了准备发车的旗子。敬平踏上火车,挥泪与大家告别,踏上了远去广州的路途,从此放弃家业,走上军旅生涯。
第143章 落定
敬平从军之后,常生的儿子孔敬鸿成了孔氏家族产业唯一的继承人,当时他才只有9个月大,这是常生做梦都想不到的结局。他,从踏进孔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便铸就了孔家这样一个改天换地的结局,只是他难以接受。
曾经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丧失过的常生,在经历了各种磨难和变数之后,竟然成了孔家财产最直接的受益者,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不惶恐,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只是能像个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独立地活下去。
面对这一切不在他人生规划内的意外收益,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但自从上次跟二少爷讨论过关于敬鸿继续多少家产的事以后,他不敢再轻意拒绝,他担心二少爷又会为此而愤怒。
对于常生的惶恐与不安,孔修仁心里是明白的。如果不解开他的心结,他的内心永远不会平静。于是在立冬那天晚上,也就是汤慧€€忌日的前夜,孔修仁主动与常生进行了一次谈话。
“常生,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如果不是百货公司的经营出了问题,我想听听原因。”
捧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常生这才看着他小声说:“百货公司经营一切正常,甚至可以提前一年还清贷款。”
“那你为什么整天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常生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想知道?”
孔修仁睨他一眼:“不想知道我问你干嘛?你尽管说。”
常生放下书,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什么你的和我的,但毕竟我姓常,你姓孔,你没娶我,我也没嫁你……”
“我可以娶你。”孔修仁打断他。
“我说正经的呢!”常生把书丢到他身上以示警告。
“好,你说你说。”孔修仁低声下气。
“我知道你出于爱我和鸿儿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觉得让鸿儿继承孔家基业也理所当然,可你换位思考一下,我这个鸿儿的亲生父亲,常家的后人,能心安理得地让鸿儿接受你们孔家的万贯家产吗?这让我有一种负罪感。你也不能光考虑自己的感受吧?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
“嗯。”孔修仁轻描淡写地说:“你说的有道理。”
“真的?”常生眼睛都亮了,立刻起身扑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那你说说,怎么样才能让我也好受些?”
“让你好受是不能够了。”孔修仁不动声色地说:“但可以让你接受的心安理得些。”
“你这话什么意思?”常生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的意思是……”孔修仁干咳一声,坐直了身体,双手搭在常生肩膀上,认真地说:“你干脆入了我们孔家宗祠吧,跟我姓孔,这样你就是我们孔家的人,你的子子孙孙也都是孔家人。我们死后还可以葬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依。”
常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真的。”孔修仁又说:“虽然你们常家从此就不存在了,但常家的血脉和孔家的财富都可以顺理成章地传承下去,相互依存,血肉相连。我知道这样有些委屈你了,但也请你对我做个让步。虽然孔家的财产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没人拦得住我,但毕竟这些也是受益于祖辈,我不好明目张胆地拱手让给外姓人。你就当是为了鸿儿的未来,为了慧€€的名声,我们都做一些妥协,这样你可以拿的心安理得,我也给的名正言顺。”
常生听他一番话,知道并非戏言,便陷入长久的沉思。孔修仁说的对,他不会好受,毕竟让他放弃自己的姓氏是愧对祖先的。但他也明白,常家在他身上没落了,从此也不会再有常氏家族,这种对祖先的愧疚无论如何都深藏于他的内心深处。而孔家,自敬平的离去,也不再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了,客观上说孔家已经后继无人了。常家和孔家面临的其实是同样的命运,如果能合二为一,还有保全一脉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需要一方奉献家族的荣耀,一方奉献家族的财富。作为奉献家族荣耀的一方,他似乎别无选择,因为即便他不奉献,他的家族荣耀也将在不久的将来灰飞烟灭。
孔家不是没有备选机会的,因为还有孔敬平,如果孔家最后真的后继无人了,孔敬平即便是被动也还是会接受孔家的财产,所以对孔修仁来说,他的让步才是破釜沉舟。
经过慎重而理性的思考,常生决定接受孔修仁的提议,从此他们孔家的人,与他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不离不弃。
“修仁……”常生轻唤。
“嗯?”孔修仁轻声应。
“如果我入了你们孔家宗祠,等我年老色衰,你嫌弃我了怎么办?”
孔修仁笑了一下:“等你年老色衰之时,我自己也一把老骨头了,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你?再说了,我还怕你嫌弃我呢,那时我牙齿也掉了、眼睛也瞎了,头发也秃了……”
常生想像了一下那种晚景,不禁笑了起来。
“不许笑!”孔修仁瞪他一眼。
“是你自己说的,还不许人家笑。”常生渐渐收住笑,才一本正经地说:“那我的名字里能保留常字吗?叫孔常生。”
“当然可以,而且你叫孔生也太难听了。”
常生捉摸了一下孔生这个名字,又笑了起来。
“你还笑!”孔修仁又瞪他。
常生笑着说:“我笑我自己还不行了?你这人管得还真宽。”
“好了,这是很严肃的事,别笑个没完。说正经的,同意了?改名孔常生,入我们孔家宗祠?”
常生点点头:“嗯,同意了。你我夫夫一场,又共同抚养鸿儿,我愿意真正成为你们孔家的人。”
“那你义父那……”
“让他老人家骂一顿就是了,反正我改不改姓,都不姓陆,他犯不着跟我较真儿。”
“好。那明天慧€€忌日,我们去坟上祭拜她时,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她一定会感到很欣慰。还有,鸿儿的生辰宴就延后吧,也算是对慧€€的一种尊重。”
“我没意见,你说延到几时就几时。”
孔修仁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那就腊八吧,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常生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深情地与他吻在一起。
又是一年腊八,已是常生走进孔家大院后的第三个腊八节了。
从第一个腊八那天晚上跪在院子当中受罚,至如今与孔修仁平起平坐,共同打理孔家产业,也不过仅仅两年时光,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两人丢下一院子宾客,并肩走进孔家祖宗祠堂的时候,心中也不免是无限感慨,不由得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同时侧过头看了对方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你可不要后悔跟我走进这扇门。”孔修仁眼里带笑,脸上却有些不忍。
常生低下头,轻轻地摇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轻声说:“答应你的事,绝无后悔,倒是你,不要感到为难才是。”
孔修仁无奈地一笑:“你呀!明明是要委屈自己,却还要占个上风。说好了,不准后悔!”说着,拉起常生的手,走上前去,拈起几柱香,点燃,双手秉住,恭敬地站在祖宗牌位面前。
生亦毕恭毕敬地掀起长衫下摆,率先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将几柱香高举头顶,拜了三拜之后,起身将香插进香炉,然后转过头去看着有点发愣的二少爷。
“愣着干嘛?拜呀!”他催促了一下。
孔修仁瞪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比我还殷勤”然后才跪下去叩拜。
常生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比你心诚罢了。”
孔修仁一笑,起来插好香,又跪了回去。
二人挺直身体双双跪立在孔家祖宗牌位面前,双目凝视前方,弓起双拳。
“孔家列祖列宗在上,第七代孙孔修仁于民国十四年腊月初八,在本家六代祖宗长辈面前起誓:从今日起,我愿与常生,执手一生,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共赴白头。我们夫夫携手,共掌孔氏家族产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百年之后,常生入孔家祖坟,与我合葬。从今往后,我不再娶妻纳妾,不育子嗣,由常生之子敬鸿承继孔家香火,并以孔敬鸿之名入孔家宗谱,正式成为第八代孙。请诸位列祖列宗体恤我之不能与外人明说之苦衷,以及为兴孔家百年基业之良苦用心,接受不孝子孙孔修仁冒犯之盟誓。我二人必用毕生之心血,勤勉共济,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孔家列祖列宗在上,常生,安徽芜湖常氏第五代孙,于民国十四年腊月初八,在孔家六代祖宗长辈面前起誓:从今日起,我愿与孔修仁,夫夫同心,共渡一生。从今往后,我本名前冠孔姓,更名孔常生。在我百年之后,与孔修仁合葬,牌位入孔家祠堂。先常生无大功于孔家,后愿与修仁一起共担孔氏家族生意,共兴孔家百年基业,以报先祖体恤融达之恩。”
二人各自说完誓词,又叩拜三次,才起了身。然后相互对看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就成了我孔家的人了。”孔修仁一边往外走一边得意地说。
“那不成!”常生追上去,不免有些羞涩地说道:“没有八抬大轿,也得有十里筵席吧。”
孔修仁哈哈大笑:“行啊!等敬鸿周岁宴一过,我就给你大摆宴席三日,上至军统将帅,下至延街乞丐,一律请进门来吃你喜酒,怎么样?”
“皇帝也没有你这么大方的!”常生笑了:“得了,钱还是省下来过日子吧,若败光了,将来还得让敬鸿辛辛苦苦赚钱养活我们两个老头。”
“你倒是胳膊肘知道往里拐。”孔修仁都笑眯了眼。“走吧,一院子宾客等着我们招呼呢,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该出场了!”
早已守候在院子里的仆人们见两位主子从祠堂出来了,便将手里长竿上的鞭炮高高举起。
桃花抱着孔敬鸿迎上去,把他交到孔修仁怀里。
管家一声令下:“鸣炮!开席€€€€”顿时院子里爆竹声响彻云霄,宾客们也纷纷高诵贺词。
孔修仁和常生双双站在台阶上的一张红布桌前,丝绒缎面的亮白色长衫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一对碧人般,看着怀里的敬鸿,脸上绽放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一年,孔敬鸿才一岁两个月。虽然五岁前的事他后来都记不清了,但周岁宴礼炮响起时的情景,却清晰地印在了他幼小的记忆当中。
那天,两位父亲轮番抱着他,笑的很开心。院子里鞭炮齐鸣,人头攒动,他不哭不闹地看着眼前一切,甚至还咯咯地笑了几声。
孔家从此开启了由两位男主人共同执掌家业的新局面,孔家商号更是迎来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巅峰运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