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手我之前真的做过功课吗?”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蹦出来的,忍耐到极致的语气,“我和他,一个学校出来的,同一届同一班,正儿八经的四年同窗。”
大三结束他就出国了,顿了顿,尤因严肃纠正:“三年同窗。”
毛洽比他还震惊:“啊,你还读过大学呢?”
接二连三被看扁,尤因眼珠子都懒得瞪了。
“你也这么大个人了……”
他原先只是觉得公司不要他了,现在看来,简直是恨他,不然不能这么欺负他,派这么个新兵糊涂蛋子来折磨他,经常被艺管部某些拉皮条的当枪使来忽悠他去当三陪就算了,他念毛洽年轻不懂事,没计较,还一天到晚跟他抬杠。
“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咱俩总算目前还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答应我,基本的工作态度能敷衍的还是敷衍我一下好吗?我的资料百度都有,除了身高基本属实,补补课吧你!”
说完,起身,拍了拍起皱的西装中裤,缓缓朝远离毛洽的地方走去。
“我在学了!”毛洽喘着气在他身后喊,长得虽然年纪一把,但音色年轻极了,天真得理直气壮,“你去哪儿,现场扔这儿了啊,我接下来干点啥?”
“去找我的一个巨星朋友。”尤因头也没回。
“谁啊?我认识吗?”
假如真是巨星,还用问认不认识么,毛洽这是不相信他,以为他吹牛呢。
尤因心里烦,回一句:“别管,等巨星驾到就行!”
尤因确实在吹牛,他哪有什么巨星朋友,但不算大事儿,交朋友交朋友,去交不就成朋友了吗?
他另有主意,早前微信联系楚获的时候他习惯性点进朋友圈,不经意瞥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上的人的朋友圈,也没个备注,还是靠照片里的艺人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何箴,比那格木还资深的经纪人,他和他的艺人南少虔也来了北海。
不自觉走远了,尤因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喊了声:“快中午了,替我给大伙儿点饭吧,再喊个糖水,就地休息,等我下午回来再开工。”
“要不要点你的!”
“不用。”
南少虔,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知名演员。
当时瞥到那条朋友圈,尤因惊讶得甚至点进去何箴的主页仔细浏览一遍,得,难怪他没有印象自己加了个大佬的经纪人,因为不仅没个备注,那条早餐朋友圈,根本是何箴发的第一条朋友圈。
但他惊讶呢倒不是因为南少虔的有名,这个名字已经不能用有名来形容,南少虔童星出道,从小就家喻户晓,年纪轻轻已经几座最佳男主的奖杯傍身,受众年龄层上至八十岁老太下至八岁小姑娘。
真正的名流巨星,天之骄子。
他惊讶,是因为何箴的朋友圈内容,怎么说呢,太日常了,特别不像工作号。
配图是一份高级西式早餐,图片左侧三分之一有南少虔出镜,半身照,南少虔的上半身随意倚靠在椅背上,手里端杯牛奶。镜头定格的瞬间,是他捏着杯子嘴唇抵在杯口正准备喝,突然发现有人在拍,惊讶地挑眉看向镜头。
黑色短袖T恤,暗含劲力肌肉贲张的宽肩厚背,英挺的素颜侧脸,凌乱的短发,吃个早餐而已,却吃出了高级,吃出了不羁,那是浑然天成的镜头感,不像随拍,更像是电影剧照,极具攻击性与侵略感。
配文:饮早茶。
还带了定位。
具体时间,具体地址,还附图一张。
哪有经纪人会在艺人休假的时候实时发朋友圈播报艺人所处位置的!
他这种糊咖都不敢保证自己的通讯录里完全杜绝黄牛或粉丝,别提何箴这种要和各方牛鬼蛇神打交道的顶级经纪人。
万一被有心人看到,往微博或者其他公众平台一发,这不是勾引他,不,这不是勾引粉丝,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偶遇吗?
尤因跟南少虔其实没半点交情,主要人家是演员,他一爱豆,完全不在一条赛道上。
要说联系,唯一的关系,大概是南少虔也和他是同一个大学。
是的,世界就是这么小,他的母校,国内数一数二的艺术院校,学生就是这么遍地开花。
跟楚获一样,南少虔和他也是同一届,只不过楚获与他是同班,南少虔是校友,平常压根遇不到,偶尔有个什么典礼,够呛能呼吸同一个场馆的空气,但那也是人家坐首排,跟领导一起,而他坐最后排这样。
所以对于去找南少虔帮忙,尤因其实没抱多大希望,楚获那好歹是公开行程,联系他,尚且算光明正大。
但南少虔,人家来旅游,他突兀地寻上门去,跟私生粉丝,跟变态有什么区别?
可事情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站姐当然会为他被鸽的事情保密,可他早就发了微博,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粉丝面前夸下海口,说邀请了个神秘嘉宾,要是MV拍出来就他一个人,多心酸,多惹人担心呢?
他骑虎难下了。
尤因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化妆间,外套,裤子和鞋,还有一堆叮铃咣啷的饰品,一气全脱下来,一件一件堆衣架上。
身上很快光得只剩一双袜子和内裤,长腿,细腰,化妆镜里倒映出一具薄有肌理的少年躯体,薄背窄腰,肌肤白皙洁净如同刚脱胎的白瓷。
平常脱完衣服尤因很喜欢花几分钟欣赏和评估自己的身体和肌肉,今天没那功夫了,快速捞起自己的私服换上。
整理妥当,小跑到化妆台边上,弯腰,迅速挖一坨卸妆膏往脸上抹,等彻底乳化,用清水洗脸,流动的水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哗啦作响,等到水声停止,镜子里抬起的面容,不再是之前那张€€丽的,抓人眼球的精致偶像面容。
安静,内敛,俊秀,去完雕饰,尤因的素颜看上去其实更像是成绩很好的邻家哥哥,会在你被妈妈骂完“真没出息,什么时候能向尤因哥哥多学学”的时候走到你面前,摸摸头微笑说“你最聪明,尤因哥哥最喜欢你了”这种类型。
说白了,就一张人畜无害的男二脸。
往脸上扑最后一道水,冰凉的水滴沿着纤薄的双眼皮滑落到长睫上,逐渐洇入眼缝,尤因闭着眼睛,在心里想,要是南少虔不同意……
“到了。”
滴滴司机的一声提醒,尤因缓缓睁开眼睛,松开安全带,慢慢下车。
南少虔下榻酒店是本地有名的连锁五星级酒店,门脸辉煌而高大,尤因从鸭舌帽的边缘抬头看了眼酒店名,攥了攥拳头,打开手机重新确认一遍南少虔经纪人半小时前最新更新的朋友圈,一张西餐图片,仍然带了地址,就是面前这家酒店的餐厅。
确认完毕,他在口罩底下深呼吸一口气,闷头往里头走。
酒店大堂往右拐就是餐厅,他越过路人,穿过拱门,推开餐厅推拉门,餐厅里有点喧嚣,大概因为是用餐高峰期,人还挺多的,尤因微微仰头,像个训练有素的狗仔,目光在用餐顾客的脸上四处逡巡。
一家三口,不是。
老人带狗,也不是……
要是南少虔不同意,他边慢慢走,边转动着眼珠,还在思索出门前的那个问题。
大不了他就死乞白赖求,反正他的脸在楚获面前已经丢过一次,不怕再在老同学面前丢第二回。
来争取,顶多是在圈内人面前没面子,可他要是试都不试一回,丢的可就是要给粉丝看的那张脸!
除了这个理由,花花流走的,那可也是真金白银啊!
穿过十几张堂桌,再往前走就是用糖果色亚克力屏风隔开的海景小包厢,说是包厢,也就是起了个遮挡视线的效果,抬头往落地窗外边看海景的时候至少不用和前后桌大眼对小眼。
尤因沿着两侧包厢留出的狭长走廊边走边看,走过第三间,听到了几句交谈声,内容听不太清,但俩人的声线,他是歌手出身,对声音极敏感,注意力即刻便被吸引过去。
温吞一点儿的那道男声带着浓重的京腔,大概是久居北京。
而另一个人,猜不太出来自哪里,普通话特别标准,音色低沉圆润,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青花瓷落地,干脆,利落,咬字丝毫不黏着。
可能因为是日常聊天的关系吧,语气并不如何抑扬顿挫,但尤因用内行人的耳朵一听就知道,这人的发声和说话方式肯定专业练过。
心内泛起一阵紧张和激动,他想道:还真让他瞎猫碰死耗子,找着了!
半透明的屏风上光影斑斓,隐约透出一个男人的背影,坐姿端正,不蔓不枝,肩极宽,头型流畅,双手搭在桌上,一个放松而慵懒的姿势。
曾经看过南少虔几部电影,尤因瞪大眼睛,很快辨认出来那个背影就是他,错不了。
私底下的仪态都这么好看,尤因咽了口口水,突然生出某种唐突冒犯的心情。
情不自禁地,他放慢了脚步,像即将偷窥美女洗澡的登徒子,表情既怯,又有种不可自抑的悸动,迈着沉重的步子靠近过去。
愈走近,愈惶惶。
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何种结局。
第6章
“那个……”终于走到了,尤因立定在包厢斜侧面,颇滑稽地探了个头,在两双惊讶看过来的眼睛注视下摘下口罩和帽子。
随意捋了下被帽子压塌的棕色头发,他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是南老板吗?”他学网友们,喊南少虔的花名,试图显得亲近些,“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我是华创的艺人尤蓝,一个歌手,有个合作想找您谈一下。”
尤因摆明身份,边说,边忐忑地观察分坐餐桌两边的人。
何箴是个瘦高个男人,三十岁上下,戴副黑框眼镜,穿得文质彬彬,不像经纪人,反而像个文秀的历史老师。
尤因觉得自己肯定是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何箴瞳孔都放大了,但除了惊讶,对于他突然的出现,这位大神经纪人就没有其他反应了,比如站起来把他拦到外边,或者高呼服务员赶人。
尤因其实很怕发生这种场面,为此还特地在来之前戴了口罩,又捂了个帽子,这样万一被赶出去了至少不至于被人认出来。
可什么糟糕的冲突都没有发生,何箴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看什么珍稀动物的眼神盯着他看,看完他,又扭头看南少虔。
尤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南少虔。
一转眼,正好与南少虔漆黑的眼珠对视上。
漠然的表情,审视的目光,尤因惴惴不已,马上垂下眼皮。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南少虔,比电影幕布里更英俊,气势更凌人,穿的明明是宽松T恤,可窥一斑而知全豹,单瞟一眼那漂亮的肱三头肌,尤因就知道他的身材一定俊极了。
哪个男人不想要一副高挑强壮又漂亮的身材。
尤其尤因不久前才在机场被人骂了娘炮,陡然与这样一个体型与自己差很多的男人见面,心底里羡慕不已。他依旧畏惧,但忍不住抬眼又多看了两眼。
南少虔仍注视着他,一双眼睛漆黑而精亮,辨不出心情否泰。
何箴的目光也没挪开。
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却都沉默着,没一个人搭理他。
尤因感到尴尬,但他不想浪费机会,万一他们回过神来了要赶他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慌乱从身上背的老花信封包里掏出一份装订的A4纸,他双手奉上,继续自说自话:“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准备一个MV,男主角的人选还空着……”
事实是原定男主角跑路了,但要真如实告知,不免让人多想,其他人不要的东西要我接,那人咖位还没我高,你当我接盘侠啊,跌份!
换一种说法,显得他这个MV的男主角位置比较炙手可热,不至于寒碜到南少虔。
毛洽总是对他恨铁不成钢,尤因每次都懒得解释,他只是不爱应付讨厌的人,并不是真的没脑子,要真要碰上要紧的事儿,他的姿态可以摆得比谁都低。
南少虔的目光晦暗不明,有点光在里头闪动,说生气吧,倒也不像,尤因看不懂,只觉得头顶沉甸甸,压迫感很重。
他硬着头皮和南少虔对视,努力展示善意,上半身微微往前探,把剧本轻轻搁在桌子上,细长的食指推啊推,努力推到南少虔眼皮子底下,言辞恳切:“您看看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加入我的创作队伍。”
南少虔不发一言,只是盯着他,瞳孔点漆,深邃的眼睛沉静得像汪冰潭,里头是悄无声息的打量,像要把他从头发丝儿到内裤颜色透视个底儿掉。
尤因嘴角尴尬地扬着,天儿很热,但背后发凉,额头渗出几滴冷汗。
何箴一直安静旁观,偶然瞥了眼南少虔的表情,适时打破僵局:“啊,尤……蓝是吗?”
尤因的注意力迅速被转开,头一扭,几乎是感激的点点头:“对,是我。”
何箴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说:“别紧张,他就这样,怕生,内向,没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