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燎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嗓音变得有些哑:“你原来都记得……”
应云碎呼吸霎时有些轻,这才明白,于迟燎而言一句奢侈的情话。就仅仅是“我记得”。
记得他们曾经有过的交集,“过去”不再是把他的记忆往大海里丢去只能被空茫地卷走,而是扔进山谷般传来阵阵回音。
应云碎任着迟燎哭,伸长手,从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摸出来个小盒子。
迟燎大概陷进自己的情绪里了,还拿手臂遮着半张脸,手指在脸边蜷着,应云碎只得骑坐在他腰上,俯下身,拽着他的无名指,默默无声把戒指给他戴上。
戴上后迟燎都挺懵的,起码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右臂松开,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圈光芒:“云碎哥……”
“那天你刚从抢救室出来,医生说你没危险了,我刚好收到了拍戏的片酬,一高兴,就随便网购了个戒指。”
这么可能是随便网购,从质地和设计来看,这枚男戒都不是迟燎那枚免费传家宝能比,迟燎目光直直地端详着,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说:“再也不取了,洗澡我也不会取。”
应云碎笑了,低头亲了下他的喉结:“那待会抱我去洗澡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燎不可能不明白。
他舔了下应云碎耳廓,站起身,去把病房门锁住。
应云碎没跟着迟燎说什么“再也不取戒指”的话。
但迟燎给他的这枚,他在除夕从家里找出来、在迟燎的病床边自己戴上后,确实就真的再也没取下来过。
反倒是迟燎,此刻这么说着,之后却取下来过一次。
消毒水的味道开始稀释,像是被场潮湿的雨卷没。
病床咯吱咯吱地响,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像棋盘错落着光影摇摇晃晃。应云碎看到医院的窗上贴着红红的窗花,一直在摆动波荡。
可是窗花又怎么会动。
只是他自己而已。
第55章 房间
两人离开医院时,迟燎寒假都快到尾声。
医院外的树开着不知名的粉色花,迟燎蹲在地上捡了一小朵。
应云碎手插在兜里,戴着口罩:
“还怕医院吗?”
“嗯?”
迟燎把花塞在应云碎无名指的戒指上。
应云碎收获了新年的第一抹早春。
“还会觉得医院是阴影吗?”在迟燎怔忡的表情中,应云碎拍拍他的脸,“没想到我知道?”
挨打的监控视频他都看了好几遍。
迟燎垂下睫毛。抿抿嘴问:“所以就是因为不想让我怕这儿,才和我在这儿做了七次吗。”
应云碎一噎。
他有时候说起浑话来没脸没皮,比如说“补一个过年七天乐”,很喜欢看迟燎瞬间脸红又瞬间被勾起火的样子。表情是不好意思,动作却很掠夺。
应云碎没想到他口中能直白地冒出个“做”。
他说:“因果顺序搞反了,迟燎,我没有带着这个目的。但现在我希望能有这个目的。”
迟燎轻轻哼笑了声。“我知道了,云碎哥。”他把他手牵起,“谢谢。”
这话就是不怕了,应云碎也笑了,又别过头咳嗽了两声。
他们现在才出院,不是因为迟燎,而是因为应云碎又有些感冒,久久好不了的样子。
迟燎捏起应云碎的手指。
以前无名指和银戒完美嵌合,如今却也能挤进一根花茎。
他瘦了一圈,连指节都有变轻的痕迹。
迟燎说不上内心什么感受。
家里甚至还是半个多月前的场景。
鞋柜仍垮塌着,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春日的阳光却从敞开的房间张扬地射出来,就这么小个家,竟显得更敞亮了些。
迟燎想欲盖弥彰地修鞋柜,但应云碎说:“你再带我进去看看吧。”
那日傍晚应云碎进去时,有一个很短暂的瞬间,他突然能理解蒋玉母亲被吓地摔下楼梯的恐惧。
人像木雕材质本就特别,暮色笼罩,如上了层皮肤的釉,显得无比静默,又无比真实。
迟燎又只刻人头。
过去他是捧着自己雕刻的母亲。
现在这个房间,除了一堆尚未用的木料,其余的全是应云碎。
在桌子上,在地上,大的,小的,有些长得不算像,有些还只是半张脸,但都标了序号,从14到23……
被颗颗形态不算相同、但却满满地像自己、或就是自己的“人头”凝视,也难怪迟燎会担心说他变态。
墙上则贴着一张照片,是张偷拍侧写。
18岁的应云碎在苏市山鸦的作品展上,仰着头凝视《明天的孩子》,也被《明天的孩子》久久凝视。
这张照片便是应云碎看到的“石锤”,见证身影后,他才不得不离谱地相信,自己就是跨过世界的迟燎一直喜欢的人。
虽然开门了这么久,但房间仍有股被椴木和核桃木充斥的气息,像是层久久凝固的旧时光。迟燎看到应云碎拿着一颗“人头”,只有下半张脸,有些拘谨地解释:“这是草稿,就是在想你下巴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就又重新改了下,你可以看看那个下巴……”
越说他越觉得不对劲,挠挠头,靠在门上,窘迫地笑:“我很吓人吧云碎哥?”
“没有。”应云碎低着头,只指着上面的数字问,“为什么上面标着17?”
“就是在想你17岁的样子。喏,”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挑了另一樽,摸了一手灰,也不知道一向爱干净的应云碎为何能若无其事把玩,“这是23岁组的下巴。”
“23岁组……”应云碎笑了,“你为什么能把我的每一岁都雕得这么像?”
“还好吧,我觉得也不是很像。”迟燎耸肩。
木雕下刀得利落,动了就不能改,从房间的半成品人头也能看出来,他其实每一岁都雕了很久,最后选的是自认最和谐的样子。“我一遍遍刻就能一遍遍记起你当时的样子,方便我找到你。”
应云碎心里一软。
最近不知咋回事,于他而言最动人的情话,就是“找到你。”
毕竟找到他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儿。
“但我现在24岁了,你还没有刻过一个24岁的我。”角落堆着厚重圆实的椴木块,应云碎摸了摸,粗粝的触感,摩挲着指腹痒痒的,他又咳嗽了两声,“现在再来刻一个,好不好?”
真要一比一真人复刻的话工具挺多,迟燎以前都是在他妈妈的小木屋完成,这里只剩下一把锋利的雕刻刀、趁手的瑞士军刀和工艺美工刀。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我只能又雕刻个小云碎哥。”
应云碎期待地点点头。
迟燎便也跟着点头:“那我们去客厅吧?这里太脏了,一直没打扫过。”
“没事儿。”应云碎甚至不讲究地手一撑,反坐在桌子上,小腿悬空晃着,和其他木雕待在一起,“就在这刻。我需要做什么表情吗。”
“不用。”迟燎就拉开桌边的椅子,在他的破木烂铁里选木料,望了应云碎一眼,那一眼很深,“你就看着我就好。”
桌上的人便低头看着他。
光芒从鼻梁处打上明暗交接,白得发亮。
迟燎低头轻笑了一声,舔了下嘴角。
应云碎发现,他一要做正事,神态就会很撩。
迟燎右手举着美工刀,一只眼眯着。
虽然是刻了无数次的人,却还是划着比例,第一次看到般用一种遥远的目光静静欣赏。
然后他评价:
“哥哥,你长得真的很像Lucifer。”
“哪个Lucifer?”
“我听说基督教义中,Lucifer是堕天使。”
“这样么。”应云碎偏了偏头,被迟燎认真地命令“别动”后就一直歪着头,“那你搞错了,我可能更像撒旦。”
迟燎又笑了一声:“撒旦最开始也是天使。”
“但撒旦后面是魔鬼。”
“行吧,为什么觉得自己更像魔鬼?”
刀划木头的声音响起,细细碎碎的。
倒更显环境静谧。
迟燎手很稳,视线越过椴木,投到应云碎视线,像一汪黑色湖水,应云碎想起《泰坦尼克号》Jack给Rose写生的氛围。
每一次垂眸到抬眸的目光交缠,都给沉默的木头染上沉默的情感。
小腿突然不晃了,应云碎掉进黑色湖里,慢悠悠说:“因为我没有多善良,有时候也挺想当个坏人。”
“对谁坏?”
应云碎没说话。
迟燎手停了下,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再扫过来,湖水起了明显的波纹:
“云碎哥。”
“嗯。”
“你不要掺和我的事,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为你做什么。”应云碎很直白,翘起二郎腿,用鄙视的手势竖起无名指,“而是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结婚了。为你也是为我。”
迟燎一愣。
木雕的脸刚刚刻到眉骨,那么柔和,跷二郎腿竖无名指的人却只像迫不及待要行动的詹姆斯邦德。
迟燎发现自己并没有特别了解他的云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