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有。”俞珍回过神,笑了笑,翻过一页剧本,然而注意力却不太集中,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小朋友,就是崽崽,你之前是不是带他来片场了?”
江来诧异俞珍会主动问起江棠承,微微挑了下眉,直言不讳道:“嗯,带他来过几天。”
俞珍问:“今天也来了?”
江来摇头:“今天没有。”
“哦,这样啊。”俞珍欲言又止。
江来观察她的表情:“珍姐很喜欢小孩子吗?”
俞珍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小孩子那么可爱,我当然喜欢了。”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喧杂的声音刹时涌了进来,江来便止住话头。
进来的是三个演员,分别饰演这场手术戏份的第二助理、麻醉师和护士,江来笑着打过招呼,将注意力重新投到剧本上。
道具组人手不足,乔阮被副导演派去帮忙,推着各种设备跑进跑出,忙得一头汗。
经过休息室门口,俞珍眼尖地瞥见他的身影,喊道:“小乔!”
乔阮停住脚步回头:“珍珍姐,你叫我?”
乔阮虽然在片场挂了个场务的名,但稍微用心的人都知道他父母在圈中的背景,所以众人对他都很客气。
“忙什么呢一头汗,来喝点水。”俞珍说着,把手边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另外几名演员纷纷交换眼神,也跟着说:“小乔,我这里还有果汁,你喝吗?”
“哎小乔,这是我让助理买的蛋糕,新鲜出炉,你尝尝?”
“你这天天忙来忙去,我看着都觉得辛苦。”
乔阮克制地翻了个白眼,心道俞珍是前辈,喊他小乔也就算了,其他几个人凭什么这么叫他,跟他们很熟吗?
乔阮把手里拎着的一大桶东西放到墙边,走到俞珍跟前接过水,吨吨吨灌下大半瓶。早上五点忙到现在,他是真的渴了。
边上有人好奇问:“小乔,你这拎着的是什么?”
白色塑料桶里隐隐透出暗红色。乔阮回头看一眼,爱搭不理地说:“哦那个啊,血浆。”
在坐几人闻言都变了脸。
前几天众人都是对着假人练习和彩排,拍戏时为求真实,自然要真刀真枪地上。
“我靠,用得着这么多吗,又不是布置凶杀现场。”
“这算什么啊。”另一人道,“我刚才还看见道具拿着做好的内脏,哎呦那叫一个逼真,心是心肝是肝肺是肺的,血糊淋漓,看一眼差点没让我把早饭吐出来。”
“你别说了,我现在就想吐了。”
“别说你是女的,我一个男的我都腿软,我真怕待会正式拍摄我站在手术台上直接晕过去。”
“哈哈,你要是晕了,医生是救你还是救病人啊?”
就连俞珍也感到头痛,忍不住附和一两句,江来却罕见地没有参与讨论,也没人察觉到他脸色一瞬的苍白。
沉默听了一会,见讨论似乎没有停止的趋势,他便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往外走。
乔阮自打进休息室,眼角余光就一直偷瞄江来,这会儿见他要走,立刻放下水拎起桶跟着追出去。
江来瞥去一眼:“有事?”
乔阮亦步亦趋跟着,悄声问:“江老师,那个,崽崽今天来了吗?”
江来心道江棠承还真是受欢迎,这么多人都惦记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乔阮跟被王母娘娘拆散姻缘的牛郎似的,满腹委屈:“我很久没见他,有点想他。我保证以后都不带他看猫,也不叫他说谎,做什么事都先经过你同意。”
他这么坦诚,江来反而不好说什么,避开前头小跑过来差点撞上的一个工作人员,继续快步往洗手间走,顺便淡淡道:“他这几天不在。”
乔阮失望地“啊”了一声:“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江来到嘴边的“过两天吧”还没说出口,乔阮突然被什么拌了一跤,整个人失去重心,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手中拎着的塑料桶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满满一桶血浆顷刻间撒了出来。
“哎呦这什么啊,溅到我脸上了!”
“我靠这他妈是血吧!”
“快闪开快闪开,千万别沾到了。”
“哎呀江老师你怎么还站着,快往旁边躲啊。”
“哎呀这地上趴着的是小乔!赶快拉起来拉起来!”
此起彼伏的叫喊响个不停,周围被殃及到的众人纷纷闪躲,场面堪称混乱。
江来却像是听不见也看不见,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乔阮面朝下倒在满地血泊中,自他身下,猩红的液体如毒蛇般朝四面八方蜿蜒流淌。
江来仿佛被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心跳加速,瞳孔放大,浑身每个毛孔不停地往外泵出冷汗。
难以磨灭的记忆破空而来,那是一个天色晦暗的冬日傍晚,一家医院门前,一个十来岁、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正趴在一个男人身边。
男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四肢扭曲,已然失去意识。鲜血从他的鼻腔、嘴巴以及全身每一处毛孔渗出来,很快浸透满地沙石和枯叶。一身白大褂更是血迹斑驳,几乎看不清原本雪白的颜色。
“€€€€爸爸……”
“€€€€爸爸,你醒醒,爸爸……”
小男孩哭喊着推搡男人,然而即便他哭得再撕心裂肺,男人的双眼始终紧紧闭着。
“哎呀这是谁啊?好端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了?”
“好像是咱们医院的医生啊!”
“天啊是江医生!江医生这是怎么了?”
“那不是江医生的儿子吗,他怎么在这儿?”
“他儿子经常来医院等他下班。”
“来来,跟阿姨走,快起来跟阿姨走!”
“€€€€江来!江来!”
朦胧中传来一声高喊,江来感到胳膊被人一拉,一个激灵猛地被拉回现实。
逐渐聚焦的视野里出现了顾泽肖焦急的面孔。
“你怎么了?”
副导演闻讯赶来,挤开围观众人,拎着衣领把乔阮提溜起来。
相比只是被血浆泼到裤子的江来,乔阮就惨多了,整个前面都被血浆浸透,整一个小红人。
“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副导演骂完又想笑,笑完又觉得慎得慌,“那个谁乔阮的助理在哪儿呢,赶紧把人带回去洗澡换衣服,今天就先别来了。”
乔阮的助理彭可小跑过来,见状先是一愣,赶忙上前扶住乔阮。
“你们俩把这里打扫一下,你去告诉道具再准备点血浆。”副导演随手点了几个人,又吼道,“都围这儿干嘛呢,没事干了是不是,赶紧散了散了。”
乔阮临走前还朝江来看去,然而江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乔阮心道完蛋了,江来会不会以为他故意的啊,这下肯定更讨厌他,会不会以后都不让他见梦中情弟了啊!
江来根本无暇留意乔阮。在顾泽肖紧张的注视下,他张合着嘴唇,嗓子像是含了血,沙哑得厉害:“我没事。”
顾泽肖盯着他血色全无的脸,又往他被血浆浸透的裤腿扫了眼,说:“我送你回酒店换衣服。”
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何况随时可能开始拍摄。江来狠狠掐住掌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用,我去洗手间冲一下。”
“不行,那里水是冷的,很容易感冒。”顾泽肖坚持,“我送你回酒店。”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插进来:“去我房车上洗。”
江来反应几秒,迟钝地看向顾泽肖身后、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秦郁上。
动静这么大,秦郁上想不注意都难,扫了眼江来潮湿的裤腿:“我房车上有淋浴间,我带你去。”
顾泽肖还想说什么,秦郁上看他一眼,冷冷道:“顾医生,剧组请你来是让你做医疗顾问的,其他事不需要你操心。”
气氛短暂地凝固,一道跟来的小周忙打圆场:“顾医生,珍姐他们刚才还找你,说手术这场戏有个操作还不是很清楚呢。”
顾泽肖同秦郁上对视两秒,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两秒的时间里想了什么,紧接着他便对小周说:“好,俞老师他们在哪儿?我自己过去。”
小周满脸堆笑,指了一个方向:“在休息室呢,就那边。”
顾泽肖走了,围观的人也散去,只剩两个工作人员拿来拖把抹布,捏着鼻子开始擦地。秦郁上避开满地狼藉,走到江来面前:“走吧。”
秦郁上房车就有热水,的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这时候江来也就不跟对方客气。
然而他刚走一步,膝盖却猛地打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秦郁上一把拉住。
手术穿的洞洞鞋被血浆浸透,江来回头看去,地上印下一个清晰的血色脚印。
小周想得周到,立马说:“江老师你先等等,我先去拿一双干净的鞋来让你换上,这样就不会留下脚印了。”
秦郁上似乎想说什么,但小周已经飞快跑走,他只好把话咽回去,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便回了头,心顿时一沉。
江来乌黑的眼睫半垂着,鬓角被冷汗浸湿,正紧紧抓住秦郁上的小臂,修长的手指几乎陷进肉里,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正在微微发着抖。
秦郁上呼吸一滞,轻声问:“没事吧。”
江来意识到什么,猛然松开手,喉结上下一滑,似乎用力咽了口唾液:“没事。”
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没事,然而现在不是该询问的时候,秦郁上只得将满腹疑问暂时压回去。
小周很快飞奔回来,除了一双洞洞鞋,还拿来一套新的手术服。
秦郁上接过鞋子,弯腰蹲在江来身前,然后无比自然地伸出手,想把江来的脚从肮脏的鞋里抽出来,再替他换上新的。
就在指尖触碰到裤腿的前一秒,秦郁上猛然顿住。
大庭广众之下,他在干什么?
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秦郁上在被察觉到之前收回手,直起身。
江来并没有察觉他动作的僵硬,换上鞋对小周说:“谢谢。”
“不客气江老师。”小周挠头,看到江来血淋淋的裤腿也觉得慎人,“您赶紧去秦导房车上冲一下吧。”
摄影棚有个侧门,两人避开众人从侧门离开。司机见到秦郁上,老远就将房车的门打开,自动伸缩台阶也放了下来。
江来走到房车跟前,脚步很沉,上台阶时顿了一下。
秦郁上一直跟在他身后,见状忽然问:“要我抱你上去吗?”
江来猛地回头,一脸“你在开玩笑吗”。
秦郁上今天的思维如同脱缰野马不受控制,说话时没过脑,说出口也有些后悔,然而江来的表情却叫他心中泛起一丝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