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来没有回答,他摸了摸杜阳礼的头,留下一句“好好念书”便钻进了车里。
坍塌的高速路段经过抢修已经恢复通行,小周在前头开车,江来和秦郁上坐在后排。
路虎飞速向前,很快便将重建中的西崇县城抛在身后。
江来抱臂靠在座椅上,自上车后就闭着眼一动不动,但秦郁上知道他根本没睡。
直到经过收费站的减速带,江来才在颠簸中撩开眼皮,目视前方淡淡地问:“是什么?”
秦郁上拿起搁在旁边的信封,挑开看了眼,里面是两张折起的纸和一个U盘。
他抽出那两张纸,展开其中一张,一目十行扫过,不意外地是杜平的自白书。
那另一张是什么?
秦郁上收起那份自白书,展开另一张,目光触及后微微闪了闪,而后转头看向江来。
从侧面看,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容显得有些冷,江来依旧维持刚才直视前方的姿势,似乎连目光都没有偏移半分。
“一份是杜平的自白书,另一个……”秦郁上顿了顿,“你要自己看吗?”
江来的侧颊明显地绷紧了一瞬,良久才稍稍偏过头,瞥见了那张纸上唯一的一行字€€€€
【江医生,你是个好医生,我对不起你。】
江来紧抿着嘴唇,努力压下胸腔的起伏,再度闭上了眼睛。
秦郁上又拿起那个U盘,猜测是杜平怕手写的自白书不够,还特意录了视频。
他试探地问道:“要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江来不置可否,秦郁上现在已经能很好地透过他的表情揣测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后,将U盘通过转换器连接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不出所料,里面果真是一份视频文件。
秦郁上点开,杜平苍老的声音旋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果然如秦郁上猜测那般,当年名不见经传的聂威一直想找机会报导一个轰动性的新闻,但歌颂为救病人而坠楼的医生哪有看点,于是他找上杜平。
“……聂威找到我,跟我说如果江医生的家人知道他是为救我才从楼上掉下去,肯定会找我索赔,他说他有办法,只要我按他的话做,不仅不用赔钱,还可以让医院倒给我钱,这样我就有钱能治腿。我当时真的慌了,昏了头才会答应……”
“……我站在天台的时候,真的很绝望,是江医生忽然出现,跟我说生命可贵,让我不要放弃,说我的腿有很大概率可以治好,以后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活,是他伸手把我拉上来,但他自己却……”
“在这里我要郑重声明,平阳县中心医院普外科的江怀礼医生,从来没有收过我一分钱,他是为救我才会摔下楼,而我当初听信《平阳日报》记者聂威的话,一时糊涂才会污蔑江医生,这番话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年,今天我终于能说出来了,江医生是个好医生,是我对不起他……”
潮意自眼底漫上来,江来轻轻闭上了眼睛。尽管极力忍耐,睫毛还是很快被濡湿。
视频不知何时结束,在车子有规律的颠簸中,江来沉入梦境,再一次看见了江怀礼。
江怀礼依旧穿着洁白如新的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也依旧是记忆里三十出头时年轻的模样,那双温和睿智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笑着看向江来。
“爸爸。”江来怔忡片刻,听见自己问,“你后悔吗?”
这一次江怀礼给了他回答,一如他猜测的那样:“不会,我不后悔。”
一滴眼泪从江来的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不明显的水痕,旋即被秦郁上的指腹轻轻擦去。
江来并没有醒,这段时间积攒的疲惫在这一刻爆发,意识还没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朝秦郁上倒了过去,枕在了对方的肩上。
等他睁开眼时,车外的风景已经从崇山茂林的西部变成了繁华喧闹的都市,灯海车流在夜幕下流光溢彩。
江来有片刻的怔忡,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说:“醒得还挺是时候,我正打算叫你呢。”
他转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依偎在秦郁上怀里,而秦郁上笑着看他,语气里满满遗憾,边说还边充满暗示意味地冲他嘟了个嘴。
江来顿时清醒,从秦郁上怀里挣脱,同时没好气地瞥去一眼,转头望向车外时却不自觉弯起了嘴角。
两侧的街景逐渐变得熟悉,很快,他们便抵达公寓的地下车库。
江来和秦郁上分别下车。秦郁上对小周道:“车你开走吧,晚上也不用来接我,回去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他晚上不打算走了。
小周一声“好嘞”,踩着油门轰地开走了。
江来假装没听出秦郁上言语中的暗示,率先往电梯间走去。
电梯抵达楼层,他正要左转开门,手臂忽然被秦郁上拉住。
“那个,等等。”
江来回头:“怎么了?”
秦郁上也说不清怎么了,回程路上,江来睡了一路,他便守了一路,中途接到钱司壮信息,知道钱家母子已经带着江棠承回公寓在等他们了。
这是他在得知江棠承身世后第一次见到小孩,神经已经从最初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现在站在门口,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来。
见秦郁上出神不说话,江来又问一遍:“怎么了?”
秦郁上回神,看了江来一眼又仿佛不自在地飞快移开视线,清清嗓子说:“我跟你商量件事。”
江来听出他语气里的严肃,也认真起来:“什么事?”
“关于崽崽和我的关系……”秦郁上斟酌道,“暂时先别告诉他。”
江来有些意外,照秦郁上这几天的表现,只恨不能在岚城人流最大的广场上包个LED大屏宣布他有个儿子。
怎么忽然怂了?
江来静静地看着秦郁上,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眼中闪过一瞬即逝的笑意,说:“行,这次你做主,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就什么时候告诉他。”
说罢他就要开门,秦郁上又从后面拉住他:“你不问我原因吗?”
江来哥俩好地拍拍秦郁上的肩:“第一次当爹,你紧张,我理解。”
秦郁上被戳破心思,脸上顿时红白交加,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反驳,感觉自己的智商在江来面前又一次告急,恼羞成怒只能用武力压制,当即从背后抱住江来的腰:“既然有第一次,那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什么第二次?”江来假装听不懂,试图掰开秦郁上的手,“松手。”
秦郁上道:“我看过了,没摄像头。”
江来咬牙:“这是关键吗?”
秦郁上却故意收紧:“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你个头,起开!哎秦郁上,你干嘛?”
“抱一个,抱一个。”
就在这时门忽然打开,江棠承迫不及待探出脑袋,见到的就是他爸双脚离地被抱着转圈圈的场面,顿时睁大了眼。
门内门外同时安静,三人面面相觑,两个原本仿佛连体婴似的大人咻一下弹开。
江来呼吸有些乱,在江棠承“还能这么玩啊”的注视中,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这时,钱司壮拿着几枝硕大的柚子叶从天而降,把傻愣愣的江棠承挤到一边,对准江来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
“赶紧赶紧,进门前先去去霉运,前扫扫后扫扫,哎哎胳膊也要抬起来。”
江来被迫仰起下巴同时张开双臂,痛苦地享受自家经纪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服务,冒着被叶子戳到嘴的风险艰难问道:“你是不是最近看了警匪片?”
“你怎么知道,你千里眼还是在我身上安监控了?”钱司壮奇道,“我还真看了一部,里面的老大被放出来的时候就是用柚子叶去霉运,我照着学的。”
江来咬牙:“我谢谢你。”
“€€,客气啥。”钱司壮说着还分两根给江棠承,“崽崽,一起来,给你爸扫扫。”
江棠承给江来扫了两下,注意到一旁被冷落的秦郁上,当即跑过去:“叔叔,我给你扫。”
秦郁上心里那叫一个甜,脑海中只有一条字幕在循环滚动€€€€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他恨不得把江棠承抱起来,大喊一声“乖崽我是你爸”,但在说出口的前一刻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江来说得没错,他的确紧张。他还记得江棠承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抵触,他怕江棠承不接受他。
秦郁上只能强行压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父爱,江棠承说什么做什么,让转身就转身,让抬手就抬手,估计让他脱光衣服出去果奔他都能不带脑子的照做。
江来看不下去,扶额立在一边,钱司壮挤眉弄眼,凑近小声道:“哎呦,这亲爹就是不一样啊。”
钱母做了一顿丰盛晚餐,江来罕见地吃了两碗米饭。吃完饭,钱司壮很有眼力见地把钱母忽悠走了,走之前还狗腿地对秦郁上说:“秦导,不打扰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了哈。”
秦郁上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转过头满面笑容地陪江棠承玩拼图看电视,在江棠承拒绝他陪洗澡的服务时,还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只能退而求其次拿着浴巾等在门口。
江来已经没眼看了。
等江棠承要睡觉了,秦郁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童话故事,用堪比播音员的嗓音声情并茂地朗诵,没十分钟就把江棠承念睡着了。
他搁下手机,替江棠承掖好被角,侧身坐在床沿,而江来则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
这是一家三口真正意义上的团聚,气氛难得温馨,劫后余生的经历更让江来倍加珍惜这一刻,然而有些事只会迟到不会缺席,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有孩子了。”
秦郁上的声音忽然响起,江来心里一个咯噔,心道完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脚底抹油刚要开溜,就被秦郁上眼疾手快给按了回去,接着用眼神威胁:你去哪儿,给我坐着。
江来反抗无效,只能无奈地看着秦郁上轻轻拨了拨江棠承翘起的小卷毛,压低声音开始了今日份输出:“我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也是自来卷,但长着长着就忽然变直了,我爸也这样,崽崽以后会不会也变直啊,没关系,变直了也好看。”
“哎,闻绍说崽崽下巴像我,的确像哈,有棱有角的。”
“你说这不吃芒果对猫过敏还不招蚊子,这么多相似的地方,我怎么一早没发现呢。”
“哎,我基因可真强大。”
江来:“……”
秦郁上像个操心的老父亲,喋喋不休地念叨,仿佛要把这六年来所有的心在这一天操完。
江棠承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秦郁上没听懂,捣了捣江来:“你给翻译翻译,说什么呢?”
江来没好气道:“还用翻译吗,嫌你太吵了。”
“我看是你嫌我吵。”秦郁上瞪他,“看来我得立立家规了。”
江来笑着靠在椅子里,双手抱臂仿佛挑衅似的眨了眨眼,你打算怎么立。
秦郁上正要说个一二三四五,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闻绍的来电。
他估摸着有正事,便暂时放过江来,走到房间外接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一个?”
秦郁上挑了挑眉:“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狗仔拿到的钱大部分都汇到了一个境外账户,我顺藤一摸瓜这么一查,你猜那背后的人是谁?”闻绍顿了顿,“竟然是聂威!聂威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没想到联合狗仔干这种事!”
聂威干出什么事秦郁上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那坏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