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平阳县中心医院的家属院。
说是家属院,其实就是三栋六层矮楼围成的一个四方院子,敞开的那一侧原先有个铁门,如今铁门被拆,入口就这样大喇喇地敞开着。
江来走进去,四下看了看,他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所以家属院怎么也有近三十年历史,石灰墙壁在经年风雨的冲刷中鼓起脱落,每家每户空调挂机下都垂着几道铁黄色的锈迹。
此刻正值傍晚,正是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做饭的时候,但周遭却听不到锅铲炒菜的声音,也闻不见饭菜香味,只有角落里传来阵阵垃圾的腐臭。
江怀礼去世后,江来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从初中开始住校,假期也基本不回来,上大学后回来得更少。如今一看,大部分住户或许早已经搬走。
他的心一沉,朝记忆里的那个单元走去,穿过堆满杂物的楼道摸黑上楼,停在三层的一户人家门前,而后掏出钥匙插进了防盗门的锁眼。
江来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他轻轻拧动手腕,钥匙似乎卡了一下而后才向左旋转,随着咯噔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
屋内一切陈设如旧,夕阳将熟悉的家具勾勒出暖黄色的光影,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这一刻江来只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两室一厅的格局,上世纪的装修风格,但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如果秦郁上在场就会发现,江来公寓家具摆放和物品陈设都跟这里很像。
江来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朝南的阳台上,靠阳台有个书架,上面摆满医学资料,随便拿出一本都比砖头还要厚。书架旁边则搁着一大一小两把藤椅。
每逢江怀礼休息在家,便会下厨做饭,而后父子俩就会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看书,悠闲地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江来对着虚空无声喊了句爸爸,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他没忘记回来的目的。
江来拎上准备的礼物转身离开,防盗门在身后重新关上,而后他踏着台阶又上了一层楼,停在了斜对面那户人家的门口。
这是当年那位护士长奚慧云的家,可江来并不确定对方是否还住在这里,当看见门上贴着的春联时,他心中燃起希望,曲指在门上轻轻扣了两下。
然而结果让他失望,屋里似乎并没有人。
江来又敲了几下,这次力道更重,他在门口等了一会,终于意识到护士长或许已经不住这里的事实,只得转身返回楼下,将礼物搁在玄关地上,而后挽起袖子将每个房间通风打扫。
虽然常年关窗,但家具上还是积了一层薄灰,江来忙了大半个钟头才打扫干净,收拾出小半袋垃圾,拎着去楼下的垃圾箱扔掉。
等再上楼时,他一步步踏着台阶,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弯处抬头一看,忽然愣住。
半掩的房门外站着一个人,听到脚步那人猝然转头,当看到江来后顿时一怔,嘴唇不停张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不过从口型看似乎说了个“江”字。
江来借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打量对方略显熟悉的面容,试探着问:“是奚阿姨吗?”
五分钟后,奚家客厅。
奚慧云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水递给江来,脱口而出叫他的小名:“来来。”
随即她意识到不妥,想改口又不知道该称呼江来什么,不知所措地站着,似乎她才是客人。
江来道:“没事,您还是叫我来来吧。”
奚慧云这才在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不由自主就往江来脸上看去,对上江来的目光后又局促地挪开,招呼他吃水果。
江来笑着道谢,同时不动声色打量这位曾经的护士长。
在江来记忆里,对奚慧云最深的印象就是那一晚,对方披着睡衣同他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紧紧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来来,你要记住,你爸爸是个好医生”。
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时那张布艺沙发已经换成了透气的牛皮,而奚慧云也不再年轻,脸上浮起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本窈窕的身材也在岁月流逝中略微发福,但面颊依旧红润,显得很有精神。
江来听话地剥了个橘子,送一瓣到嘴里,咽下后才主动道:“我正巧路过,所以回来看看,没想到碰上您。”
奚慧云说:“你这是来巧了,我最近都在我女儿家帮忙带外孙,今天上午刚回来,过两天还得走。”
“您现在都升级做奶奶了?”
闲聊中,江来得知奚慧云丈夫五年前去世,女儿前几个月刚生了个外孙,她前一年已经退休,于是常住女儿家帮忙带孩子,这次回来是为了拿点夏天衣服。
家常的聊天让奚慧云不再那么紧张。她放松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江来,目光中掩饰不住的慈爱和关心:“来来,你现在是明星了,我上次在电视上还看到你了,跟我女儿说我认识你,她还不信。”
江来依旧微笑:“那待会儿我跟您拍张照片,下次您女儿要是再不信就拿给她看。”
“好啊。”奚慧云一迭声道好,目光落在江来吃了一瓣的橘子上,不知为何眼眶红了,她不着痕迹地抹了下眼角,抬手比了个高度:“我印象里你还是这么点,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跟……”
她说着顿了顿,喉头哽住似的,半晌才晦涩地道:“跟你爸爸很像,我刚才差一点就把你认成他了。”
开了个头,下面的话就简单多了,奚慧云不知为何忽然打开话匣子。
“你爸爸当时是医院里个子最高的,又高又帅气质又好,好多其他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来打听他,知道他已经结婚了都特别失望。”
“他的知识面也是公认的广,脑子里仿佛装着百科全书,不管什么问题都能解答,我记得有次儿科的主任碰到一个晕厥送来的小姑娘,怎么都查不出病因,你爸过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护士都愿意跟他搭班,因为你爸从来不会因为学历低瞧不起我们,对我们呼来喝去的,即便我们做错了事也不会骂人,真出了问题他第一个挡在前面。来实习的学生如果能分到他手底下都觉得烧高香了。”
“他不论对谁都很温和,对待所有病人也都一视同仁,病人看不懂治疗方案,他就一个字一个字耐心解释,解释到他们放心为止……”
奚慧云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话似的,一句一句说个不停,却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她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睛,也拿起一个橘子想要剥开,却控制不住手在发抖。
江来安静地听着,外表依旧平静,但在表象之下,五脏六腑都随着奚慧云的话在微微颤动。
他在茶几底下紧紧攥着拳,竭力克制着对奚慧云道:“奚阿姨,我不瞒您,我最近遇上了当年那个想要轻生的病人,他告诉我,都是当时《平阳日报》的记者教唆他说谎,他才会将我父亲污蔑成无良庸医。我想为我父亲正名,这一次您能帮我吗?”
奚慧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接过江来递给她的纸巾,一个劲儿点头,哽咽道:“我这几年每年清明给我老头扫墓,都不敢去看你爸爸,只敢远远看一眼,我没脸过去,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橘子,像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一样,紧紧箍住江来的双肩:“你放心,这次我一定说,就算没有退休我也会说。来来,你爸爸是个好医生,他不应该被那样污蔑。”
从奚慧云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夕阳的余辉通过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形成一道笔直的光带,江来看到了一粒粒细小的灰尘在他眼前浮动。
他在昏暗中静静站着,良久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楼。回到家,他没开灯,轻手轻脚走到阳台那把稍小的椅子跟前,像小时候一样坐下后曲腿踩在椅面上,双臂环抱膝盖,而后就以这样的姿势,透过窗户看向布满星光的夜空。
同一时间,岚城。
夜幕下的车流蜿蜒出一条璀璨灯海,江棠承坐在副驾,转头看看开车的秦郁上,又扭头看了眼后座,眉心缓缓拧成一个小疙瘩。
秦郁上刚带江棠承去餐厅吃饭,又顺路逛了商场。路过一家蛋糕店,江棠承只不过指着橱窗里一个纸杯蛋糕说好看,秦郁上二话不说就冲进店里,把每种口味的蛋糕买了个遍。
而后是玩具店、书店……
秦郁上如法炮制,吓得江棠承都不敢随便看了。
此刻的后座堆成小山似的,全是吃的用的玩的。
秦郁上察觉到小孩自上车后就异常安静,等红灯时侧头问:“怎么了?饿了?”
江棠承赶紧摇头,在餐厅时秦郁上就一个劲儿给他夹菜,他都吃撑了,现在又问他饿不饿。
江棠承不敢再看,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几秒后又猛一转头,果然就见秦郁上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在看他。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段时间秦郁上总这么看他,江棠承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抱紧小胳膊:“叔叔,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啊。”
秦郁上在心中自动将这声“叔叔”转换成“爸爸”,不由美滋滋。正巧变灯了,他才在后面车辆催促的鸣笛中,遗憾地从江棠承脸上收回视线,挂挡踩油门,而后不过脑子地说:“我没看你啊。”
江棠承:“……”
骗小孩呢你。
好不容易到公寓,江棠承警惕地拒绝了秦郁上“吃个蛋糕吧”、“玩具要拆吗”的建议,表示要上厕所,然后趁秦郁上不注意,拿走他搁在餐桌上的手机,躲进浴室给江来打电话。
家属院安静的小阳台上传出手机震动的声响,当看到是秦郁上时,江来不自觉笑了。他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坐姿接通了电话,没想到那头却传来江棠承软乎乎的声音。
“爸爸!”
不等江来说话,江棠承就接着道:“叔叔不对劲!”
江来愣了愣,以为秦郁上出事了,立刻从椅子上坐直:“怎么了?”
“他老是看我,我吃饭他看我,我喝水他也看我,昨天晚上我睡觉,半夜发现他坐在我床边上,把我吓了一跳。他看我眼神,就跟就跟……”
江棠承一时想不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终于灵光闪现:“€€€€就跟灰太狼看喜羊羊似的,冒绿光!”
听到不是秦郁上出事,江来松了口气,又被江棠承的比喻逗笑,心道秦郁上这是又犯病了。
他不在场都能猜到秦郁上盯着江棠承时的心理活动,那一定是“哈哈哈哈哈,这是我儿砸”!
“爸爸你怎么还笑啊。”江棠承急得脑门一头汗,“他还给我买好多吃的,老让我吃东西。”
“完了。”江棠承呆住,“他是不是要把我养肥了好拿去卖啊。”
江来哭笑不得:“他那是喜欢你。”
“真的?”江棠承半信半疑,但到底秦郁上在他这里打下的基础不错,于是拧着眉思索片刻,捂嘴小声道,“那行吧,我再观察观察。不过爸爸你早点回家啊,我有点怕怕的。”
当天晚上江棠承睡着后,秦郁上跟江来通话,听对方转述小孩的话,顿时眉毛眼皮一起跳。
“你别再盯着他了。”江来道,“崽崽本来就敏感,你再这样他真要做噩梦了。”
秦郁上磨着后槽牙,本打算江来不在的这两天跟江棠承好好相处,为以后那句“儿子,其实我是你爸”做铺垫,没想到把自己铺垫成了灰太狼。
最终他偃旗息鼓,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道:“我就想对他好点,再好点,总觉得不够。”
江来理解秦郁上的心思,缺失的这六年让他感到自责,总想一股脑补偿,却没想过满溢的父爱会让江棠承感到害怕。
江来道:“慢慢来吧,崽崽还小,你以后陪伴他的时间还很多,不急于这一时。”
“嗯。”秦郁上也回过味来,“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他。”
顿了顿他又赶紧补充:“也一直陪着你。”
江来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说这还差不多,尾音勾得秦郁上心痒。他问:“干嘛呢,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来道:“奚阿姨说想去找找过去我父亲的同事,看他们是否愿意签署一份联名信,我跟她一起去,估计还要再呆两天。”
“行,你踏踏实实的。”秦郁上道,“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咱们儿子的。”
江来心中一暖:“嗯。”
虽然人在平阳,江来也关注网上的消息,聂威这次明显是冲着秦郁上来的。他关心问:“你没事吧。”
“就凭那个老匹夫?”秦郁上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屑,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学起一段京剧唱腔道,“我们夫夫同心,其利断金,定要将聂威斩于马下,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8章 (一更)
翌日一早,秦郁上召集专人开会,整理壹心基金会二十年来的所有账目,并请第三方审计机构进驻,详细核实每一笔钱款去向。
办公室的灯几乎每晚都亮至深夜。
秘书蒋楠把历年接受捐赠者的名单整理出来,按时间排序,依次放在秦郁上的办公桌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办公桌前似乎有些踌躇。秦郁上坐在转椅里,伏案在台灯明亮的光线中正核对账目,便头也不抬地问:“还有什么事?”
蒋楠说:“网上的传言对您很不友好,需要采取措施吗?”
“什么措施?”
蒋楠迟疑几秒:“比如撤热搜,或者发律师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