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 第2章

然而还不等他站直身体,便听祖父拿着他独特的缓慢沙哑的腔调,说道:“让殷停去。”

殷停如遭雷击,四肢百骸一阵发冷。

屋里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久到殷停产生了大哥不会同意的可笑期待。

良久后,大哥终于开口:“可他的年龄,阿爷有什么法子?”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左不过舍些银钱疏络,各家出一个男儿,把那丧门星送走也算了了,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句丧门星成功唤醒殷停,他的眼神由不敢置信转的伤心转为坚定,他暗暗咬牙,心说,你们做初一我做十五,既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就别怪我不仁不义!

或许是早对家人的绝情有所预感,殷停暗自记下了钱箱和钥匙的位置,门前往左数第三片瓦片下放着钥匙,钱箱则放在祖父房中正西位置的佛龛暗格里。

趁着两人还在说话,殷停溜进房中,直奔佛龛。

龛中供着一尊明水法王像,生得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瞧着不像正经路子的法王。

许是因为古怪造型,殷停每每见到这尊法王像都觉得心底发毛。

在松阳县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供明水法王像,每年还有专门的两次酬神庙会。

小心拿来木雕像,殷停拧开暗格,取出钱箱打开,把里面的铜钱全塞进了怀里,又摸了几块碎银子,最后往钱箱里装进石子,掂了掂重量差不离,重新放回暗格。

他回房里拿了两件衣裳,把铜钱银子并几件短上衣包在布里,挎在肩膀上,顺着狗洞爬了出去。

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殷停突然懂了一件事,尚算好就是尚算好,无论周围其他人如何薄待自己,尚算好也变不成珍贵的好。

大哥是人,自己也是人,他为了活,自己也为了活。都是为了活,便谈不上怨恨。他不会去想大哥和祖父,不会怨恨他们,但倘若他们要来恨他怨他,抱歉,通通反弹!

殷停最后去了涂滩,跪倒在他亲娘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鼻尖贴着磕绊地面说,

“我走了,再不回来,您别被狗叼去吃了。”

第2章 现在收贿赂都不避人了

临安府,松阳县城门。

临安府位属南地,虽说北方的战火烧不到南边,但也不代表临安府就太平。近年来,临安府多地爆发寇乱,府内动荡不安。

落草为寇的一部分人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有些是为了逃避兵役,有些则是真正穷凶极恶的匪徒。

最后一部分人有些特殊,他们不满圣人和朝廷,打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号要自开新天,称自己为天平义军。

听说天平义军的首领原是临安府内的一位将领,不过此类传言多是从说书先生口中流传而出,不排除他们有为了哗众取宠故意夸大之嫌。

总之无论落草的原因为何,一旦脱下良民衣服,这些人对普通人来说便是避之不及的祸端。

为了应对流寇悍匪,临安府内多数城墙都经过加固,城楼上新增设许多€€望塔和烽火楼,每日专人三班轮番巡查。

不过就松阳县城门处的情况来看,所谓加强巡护不过是样子功夫,城墙上的三座€€望塔显然已经荒废良久了。

塔下摆着竹椅,一位大爷跷着二郎腿歪在上面,手中摇一把蒲扇。

啧,好不惬意。

殷停收回目光,被身后的人推搡着往前走。

队伍一共有两列,一左一右错开,左边是出城的队伍,右边则是进城的队伍。

两边城门各有两个负责记录的文书坐在遮阳伞下,身前长案上放着笔墨文书并一大茶壶,他们身后另有一队套着破皮烂甲瞧着分外€€碜的城卫军贴墙站立。

出城的人比进城的人少得多,过了大抵刻钟,队伍往前涌动大段,隔着炎炎烈日殷停终于能踮着脚看清城门处的场景了。

此时正好轮到一位推着独轮木车,头裹麻色软今,上身背搭,下身紧口长裤,腰系汗巾,脚踩草鞋的农人。

只见他先将独轮车推到一边,点头哈腰地对坐在太阳伞的文书说些什么,随后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寸大小的木片。文书接过木片,在册子上记录,不多时又将木片扔回给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农夫之后是一锦袍玉带,身边仆从拥护的商人,此次情形却和先时有区别,只见一豪奴大拎着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大摇大摆地砸在长案上。

沉闷的响声砸得昏昏欲睡的文书神完气足,两人点头哈腰地从案后起来,躬身将商人迎进门去。

殷停看得目瞪口呆,心说,现在收贿赂都不避人了吗?

其他人却是见怪不怪,又往前递了两人。

据殷停观察,两人都给出了木牌,到他身前第五人时,意外来了。

此人形容落魄,蓬头垢面,一对赤足踩在地上,指缝间满是黑泥,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他既没给银钱,又拿不住木牌,在两名负责记录出入的文书眼神示意下,站岗的城卫军一人出列,三两下将他双手反剪,贴面按倒在地。

人群依旧是见怪不怪。

一道小小的影子,趁着众人不留意,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队列。离开城门后,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发足狂奔起来。

殷停转进了条无人的小胡同,手抵着膝盖喘粗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方才的木牌无疑是类似路引的物件,有了它才能合法出入城。

若是没有路引子,孔方兄倒也可一用,便如商户那般。

殷停从殷家顺了不少铜钱,他后来仔细点了点,约莫有三贯钱并几块碎银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须知现在普通百姓家,一月的花销也不过在三贯钱。

但他敢发誓,如果他学着商户上去疏络,等着他的只有被安上个盗窃的罪名发入大牢。

而出不去松阳县,被殷家人追上了,等他的无非是活活被打死和送去参军两条路,两条都是死路。

殷停急得用头磕墙,为今之计只有走野路子出城了,虽说不走官道有被贼子乱刀剁成肉泥的风险,但被剁成肉泥也是日后的事了,再如何也比被抓住送去参军要强上百倍。

他下了决心,一拍身上的尘土,沿路折返,顺着来时的涂滩,卷着裤脚€€过浅溪一路东去。

……

时间来到半个月后,接近临安府与曲阳府交界的一处林地中,一道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形似小叫花子的瘦弱人影,一屁股跌在地上,抱着膝盖惊魂未定地哆嗦。

小叫花子正是殷停。

他此行说来多有波折,从松阳县出来后,他正好遇见了一对往东边去的商队,商队掌事心善,听了殷停编出来的悲惨身世后,答应让他和商队同行。

可惜好景不长,在接近曲阳府时,商队的副掌事竟然勾结马鹿山上的土匪劫杀商队。

商队的护卫和悍匪厮杀在一群,那场面叫一个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因殷停年纪小,打扮也寒酸,没被求财的匪徒看在眼里,这才侥幸逃了出来。

离开发生打斗的缓坡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好心的掌事胸口被开了个大洞,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仰倒在地上,死也不瞑目。

殷停吓得魂飞魄散,不带喘气连跑五里地。

暂时安全,不见悍匪影子,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百倍的疲劳反涌动而上,他再没了力气,四肢软绵绵地躺在地上。

映入眼帘的是亭亭碧色华盖,偶有日光从重叠的树叶间泄露,在他身上打下簇簇光斑。

艳阳天里,他却遍体生寒。

殷停前世做人事工作,因圆滑谨慎的性格深得老板器重,然而就在即将升职的前夜,他因不明原因诡异地成了一个婴儿。

初来古代,面对落后的环境,稍显愚昧的人,再谨慎的人都会心生傲慢。

在度过最开始几年的忐忑不安后,他的傲慢达到巅峰,私心里把姜国评价为落后原始,把街坊邻里评价为村人村妇。

即使有人说他丧门星,他也并不感到难过,在他心里那些都是无知之人的短见,属于封建迷信的范畴。

离开松阳县,不想参军只是一部分原因,他或多或少也带了想要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做个人上人的想法,他不甘心一辈子困在泥潭。

这种傲慢的态度一直维持到今日,今时。

殷停终于清醒了,不再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头一回如新生儿般睁开双眼,仔细谨慎地打量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这里落后迷信,墨守成规,这里人命如草芥,稍有行差踏错便有可能丢掉性命。

殷停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脸颊肿起大片,他吐出口浊气,缓缓站起身,朝曲阳府的方向走。

天色近暮,殷停不出所料地迷路了。

他在荒郊野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适合歇脚的地方,最后只好爬上一棵大槐树,坐在树枝上闭眼浅昧。

他不敢睡实,始终维持着一丝逃命的警觉。

不知过去多久,月上中梢,在树上维持着别扭姿势半梦半醒的殷停听见了一声清越的叮铃声。

铃铛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响在脑海里,叫人无法忽略。他掀开眼皮,在树上略坐了会儿,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后,揣着一肚子狐疑,往铃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摸黑不好走,他又怕点燃火信子引来野兽,于是只好一路磕绊,摸索着往前。

所幸声音的来源不远,走了大概百来丈后,铃声突然消失了,同时他脚下被“石块”一绊,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砸下时,他的嘴角被地上的硬石子磕得鲜血直流。

殷停捂着嘴角从地上爬起,借着朦胧月光往绊倒他的大石头看去。

这一看,却愣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大石块,分明是一个人!

殷停吓软了,拔腿跑出一射远,隔着荆棘丛眯缝着眼,警惕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人。

过去刻钟,周遭一切如常,他试探着从藏身之地出来。点燃火信子,一步三回头地来到躺尸的人身边,蹲下送着火信子察看。

这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肌肤在火光照耀下通透如暖玉。她五官生得灵动至极,两笼黛眉修成秀气的柳叶,眉下眼形圆润,只在眼尾向上轻挑,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阴影,鼻子也生得秀气挺拔,玉管一般。

殷停一面惊叹此人的好相貌,一面探出手往她鼻翼下探去,没有鼻息,皮肤也如寒玉般冰凉。

死了。

殷停唏嘘不已,心说,红颜薄命啊,也不知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又是何等风采,可惜是无缘得见了。

他想到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和眼前这个姑娘一样,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不由得悲从中来。

然而他的悲伤仅持续了一息的时间,接着便被这姑娘身上的金碧辉煌惊呆了。

随着火光上移,他看清姑娘头上戴着顶芙蓉女冠,娇妍的芙蓉花做底座,上面镶嵌着数目众多的珍珠。芙蓉花如盛开在枝头一般,做得逼真至极,他摸了摸,触感温润,像是用整块桃花玉雕琢而成。

上面镶嵌的珍珠也是珍贵至极,颗颗圆融饱满,殷停仔细数过去,竟然有两百之数。

至于这姑娘的服饰,那就更了不得了,上衣下裙,外罩金缕披帛。

交领上衣不知用什么料子做成,摸着水似的,握不住在手里。

裙子是马面裙,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子,殷停看涩了眼也没认出是哪几种花鸟虫草。

腰间左右系着丝绦,右边挂着金铃铛,想必刚才正是这铃铛被风吹着发出声音将他引了来,左边是一碧绿玉佩,殷停凑近了看,发现玉佩上镌刻着复杂的符号,似是一种文字,他却认不出来。

殷停抖着手吸气,心尖一阵接一阵发颤,他几乎看直了眼。将火折子水灭收进怀里,手指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闭着眼念阿弥陀佛,随后探出狗爪子,将女尸头上的发冠,腰上的金铃铛捋了下来。

剩下那个玉佩像是长在了身上,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殷停只好作罢,转而去扶起女尸,抽出搭在肩上的金缕披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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