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望了眼悬崖下如细丝一般蜿蜒的溪流,便觉头晕目眩不敢再看了。
刘鹏跟着凑上钱来,往下看了眼,立刻怪叫着后退,崖边碎石被他踢踹下悬崖,隔了几乎半盏茶的时间,才从崖底传来细微的响声。
余明越过他们,兀自走到悬崖独独凸出的大石上站定,目光凝视远方,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殷停替他捏了把冷汗,方要说话,便被一道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抢了先。
“师父,接下来该如何行进?”
祝临风悠悠从车上下来,姜太平跟在后头帮他提裙角。
“不急,”余明说:“自离开山门,算算日子已有八日,到这坠鹰崖行程已过千里,该放第二支明火仗了。
说着,他从翻手变出支七尺来长的火仗,一团拳头大小的碧色光华自火仗中朝天上射去。
一声闷响后,华光再度罩下。
直映得天地皆白。
殷停不动声色地朝祝临风摸去,讨好地拎起另一边裙摆,待华光散去,眼能视物时,他看见,刘鹏正扭着肥胖的身子,挤进车厢中。
收回视线,他发觉刘鹏这小子,说精明也精明,说蠢也真够蠢的。
须知,刀剑之礼的主要目标其实是绮秀,师父只是做他挡箭牌的,若前来截道的人守规矩,老老实实和师父过招那倒无碍,怕就怕在他们不守规矩,撇开师父直取绮秀,那才叫完蛋呢。
这时谁挨绮秀近,谁更容易倒霉。
别说是上马车了,若是有法子,他真不得能躲崖底下去。
祝临风看着殷停和刘鹏自以为隐蔽的动作,不屑地错开眼,他委实不想和这两个蛇虫鼠蚁的家伙有任何瓜葛。
感受着衣襟被拉扯的小心翼翼的力度,他在嫌恶的同时又觉不落忍,步子往前踏了一步,把殷停和姜太平挡在了身后。
他有些闹不明白,巡礼之途凶险万分,他便罢了,左右有灵宝护身,掌门为何还让殷停和姜太平这两个路都走不稳妥的小崽子跟着。
便是想练他们的胆子,让他们收起对修行之事玩笑轻佻的态度,所承担的风险是不是也太过了?
他确实不喜姜太平,更不喜殷停,但却不想叫他们死。
久未说话的余明,突然定定看向崖底,声音严肃地说:“忆之,带他们退后。”
“师父……”
唰唰,猛烈的墨绿妖风从崖底刮起,细碎的石沙让众人睁不开眼,祝临风被迫吸了两口黄沙,呛得直咳嗽。
他转过身,强行忽视萦绕身侧的阴冷之感,一手拽着殷停,一手拽着姜太平,镇定道:“走。”
姜太平白着脸点头。
殷停提醒她:“把你的玉圭取出来。”边说边往左手上的玉扳指上拧了下,一阵幽光闪过。
这枚玉扳指叫纳虚戒子,有收容物体之能,其中空间约有丈许方圆。
扳指还是祝临风给他的,按理说收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他该对他感恩戴德,但当时祝临风的话,却让他半点感激之情都分不出来。
“把你那大黑疙瘩收起来别在我面前晃荡,看着碍眼。”他当时如此说,配上那副看垃圾的表情,令殷停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哐当!”
大砍刀砸在地上,殷停挣开祝临风的手,废力地将大砍刀抱在怀里,拖曳着走。
废了好大劲追上前头的两人,姜太平正单手捏着玉桂略窄的那头,从自己的里衣往外扯。
不是有意的殷停瞥见了她的一截红色肚兜花边。
他眼抽了抽,女侠当真好气魄!
他瞧见了,祝临风当然也瞧见了,僵着脸按住玉圭往回推,说:“便是真大难临头,也轮不到你抗事,把东西收回去。”
姜太平眨巴眨巴眼,看向殷停,征询他的意见。
有人主动提出抗事,殷停当然巴不得,冲她努努嘴说:“快收起来,省得被妖怪瞧见,抢你的宝贝。”
姜太平果真信了,死死捂住自己胸口。
三人路过车架时,殷停往车厢瞥了眼,只见车帘子还在微微晃动,车厢中早已不见绮秀和刘鹏的人影。
两小子,跑路倒挺快。
他收回视线,跟在祝临风屁股后面,拖着那把奇重无比,此时却微妙地能带来安心感的大砍刀,吭哧吭哧跑路。
……
妖风肆虐,卷起飞沙走石,悬崖上凭空浮现出一个具有强大吸力的惨绿龙卷,崖边碎石系数被龙眼卷了进去。
大狂风中,余明稳如泰山的站在凸岩之上,眼中射出道道精光。
被吸收的碎石,被龙卷反喷出,带着遒劲的力道,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
余明手一抬,身前仿佛出现了一道隐形屏障,碎石击打在屏障上,力道被从两边卸开,如同雨丝注入大河,留下些微涟漪。
第一道攻势,挡了个举重若轻。
“余明真人道行见长啊,”突兀的妖风突兀的消散,龙卷的最中心出现了一位形容丑陋的佝偻老翁。
他太老了。
面上肉落骨凸,皮表没有血肉作填充,褶子一般往下搭垂,一对大而空洞的眼眸中闪着猩红的光。
内脏被脊柱高高吊起,下巴垂落至胸腹。他一笑,稀疏的腥黄牙齿裸露出来,散发出难闻恶臭。
“这一手以巧化力,无中生有的功夫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说话时,喉咙里像含着黏痰,黏着潮湿的气息让人分感不适。
“绿颚真人说笑,末进不过微末伎俩,徒增笑料尔。”余明笑着拱手:“只是不知真人与绮秀同为无有天妖族,为何也来截道?”
绿颚发出阴险的笑声,“天主至尊他胡豺一族当得,我少鸢一族当不得?”
“不过我此行前来,却不是为了绮秀小儿。”他话锋一转,说道:“你闲隐乃是青阳遗脉,余醒真人与祝老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老朽也不愿与你们结怨,拖这么些时间,想来大够了,便点你一句。”
他意味深长道:“所图可不是绮秀。”
余明脸色大变,化作道迅疾流光,背对着悬崖,朝一个方向追去。
……
越走越偏,环视四周,入目皆是根系虬结的参天大树。
许是体力消耗,殷停感觉怀里的大砍刀越来越沉,几乎像抱着块大石头在走路,再走不动,他把刀一扔,一屁股坐在树干下,仰着头直喘气。
“祝师兄……你……你不会不认路吧?”
走得比他快,背对着他的祝临风转过身来,面带不悦道:“你倒说说从未来过的路,该如何认得?”
殷停喘匀乎了气,说:“打个商量,咱们也别想无头苍蝇一样乱闯,东一处西一处的,待师父解决了麻烦,要把咱们搜罗齐也不是件容易事。”
“咱就别走了,反正截道截的也是绮秀,万不会追咱们的,歇歇罢!”
两个师兄当面,自然没有姜太平插话的份儿,她只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能定下主意,就听谁的。
殷停说的话,祝临风又何尝不懂,他只是头一回当师兄,头一回领着师父的命,头一回独自担上担子,没有经验,便只能一味往前,带着两个小崽走得越远越好。
被殷停这么一说,他只觉他不识好歹,心中见气,闷声道:“随你们便。”
姜太平极会看人脸色,一眼便看出祝师兄这句随便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小心地靠上去,摇着祝临风的手,撒娇道:“祝师兄,好师兄歇歇吧。”
殷停看得眼酸,就像自家养的小狗突然摇着尾巴跟大猪蹄子跑了。
他随后揪了根杂草咬在齿间,枕着手,仰着头,数飘落的树叶。
一片,两片,打着旋。
三片,四片,跳着舞。
五片……
殷停揉了揉眼睛,他眼中倒映着一副奇异的光景,仿佛光阴倒转一般,落下的第五片落叶被牵引着逆流而上,再高,再高,在太阳的光轮下,成为一道雪亮剑光。
直指€€€€祝临风!
容不得思维作出决断,本能已经给出答案。
殷停一个连滚带爬,猛地拦住祝临风和姜太平往前飞扑。
“唰啦!”
随着三人摔在地上,方才站立的位置被犁出道丈长,丈深的深深刻痕,殷停靠过的那棵古树被整齐的一分为二,树叶翻飞像下了一场雨。
殷停冷汗直流,呆愣愣盯着地面,一时缓不过神。
不同于他的看不见,被他压倒的祝临风和姜太平却能看得分明。
断开的沟壑,被分成两半的大树。
训斥的话卡在嘴边,祝临风发髻散乱,头一回不顾体面地声嘶力竭道:“快跑!”
这一声咆哮让殷停回过神,他想也没想,抢先站起身,发足狂奔起来。
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轰隆隆的血液奔流。
他说不清楚,方才在发觉危机的第一时间,为何会发疯一般做出损己利人的行为,只当是脑子不清醒了,现在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脑海中只一个念头盘旋€€€€我要活,我要活!哪怕只有我一人……
“师兄!救命!”
凄厉的女声像定身咒一般将他死死定在原地,脚底像长出了和地脉相连接的根须,他跑不了了。
殷停颤抖着指尖转身,在他身后五十步开外,姜太平狼狈的跌倒在地,以她倒地的姿势看,多半是被谁给推出来的。
顺着她惊恐无助的视线往前看去,半步之外的祝临风半边身姿子已经陷进了虚空中的一处漩涡。
“跑跑跑!快跑!”
心里的殷停因恐惧而叫嚣,因胆小而怯懦。
就在殷停即将屈服于怯懦之际,坐镇泥丸宫中的真灵突然抬起透明的手,目光狠绝地紧紧攥住洞穿胸口的光束,用力往深处插得更深!
€€€€倘若你不回头,我就死给你看!
殷停感到了真灵传达出的意识。
“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哀嚎,整个人仿佛化开一般消融,下一瞬又从被他扔在树边的大砍刀中钻出身形,一手攥着祝临风手腕,一手持着刀柄,将刀身深深插进土中,青筋毕露地与漩涡中传来的吸力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