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转过了身,他原本炯而亮的眸子,像是为了和这方天地合拍一般黯淡了下去,唇周生了圈疏于打理青色胡茬,一见殷停他刻意将背脊挺了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殷停眼眶瞬间红了,他脚步沉重地走上前,唤道:“师父……”
“暂住,”刚唤了声,便被余明借截了话,“虽说是久别重逢,但先不急着亲热,功课可不能忘了,为师要先考教你一番,你外出寻药算算也过了大半年,可有什么成效?”
余明板着脸,像个铁面无私的阎王,好似殷停拿不出成效来,便要将他活吃了去。
满腔的多愁善感被噎了个半死不活,殷停一时失语,好半晌才回过神,将搜罗的灵药从戒子中倒了出来。
九冠凤头云芝,只这一株独苗。
殷停暗暗觑着余明脸色,心中很是忐忑。
说来惭愧,出行大半载,却只得了这么一株可堪用之物,就这还是朱幸死后从他的妖府中趁火打劫的呢。
惭愧了一半,殷停突然醒过神来,若非被师父背刺,在虚为天中蹉跎了岁月,他指不定已经找齐全了呢!
如此一想,他瞬间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底气也足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师父斥问他为何怠慢,他就顺势问外间传言是否为真,师父真的褚寂无媒苟合?
这词用得好像不对?
在殷停贼眉鼠眼的打量下,余明的神情却始终平静,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你保存的方法太过粗暴,这株灵材药效已流逝大半。”
说着,他手指翻飞如蝶舞,一道接一道的法印被弹了出来,形成透明的气泡将九冠凤头云芝包裹住,接着他像不知道殷停来意似的开口道:“地药不急,可慢慢寻去。天时之药只出现在固定的三处,也跑不了。剩下的唯有人药,你得了几味了?”
殷停诚实地摇摇头,意思是一味都没得。
余明不出所料地笑了笑,一拂袖,地上出现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水缸。
殷停好奇地看了看,只见水缸中数百只灵动的半指长的小鱼正在欢快的游弋。
这些小鱼的花纹颜色各有不同,有的是半透明的,混杂在水中难以辨认,有的则是漆黑如墨水,十分扎眼,更有像进过染缸的,五颜六色齐齐披在身上。
数百条鱼,没有相同的第二条。
“这是?”殷停不解地问。
“水月鱼,”余明取出一包饵料,洒了一把进鱼缸,小鱼立刻蜂拥着围了上来,吐出连续的水泡,将鱼饵分食了去。
“这些年我在凡间游历,创造出的小把戏。”
“我在凡间摆摊算卦,时常遇见前半生艰苦难言,后半生举目无望者。他们央我帮他们剪去前半生的记忆,化作这游鱼,让他们如得新生。”
他自嘲得笑了笑,说:“如得新生……”
殷停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莫名地感到悲凉,忙插话道:“师父帮了如此多的人,他们一定深谢师父的。”
“不,他们不会记得我,”余明扫了他一眼,说:“剪下来的不止是记忆,更是他们的半身,而后他们既记不起前尘往事,也和前尘挂碍无关了。”
“水缸中游动的是他们的前世身。”
殷停听得心惊,剪断前尘往事,再无挂碍?这岂不是涉及了最玄妙的因果一道,将前尘的因果一并剪断,师父这门法门竟然如此高深?
他惊奇地看向余明,余明对上他的视线,摇头道:“没你想的那般神妙,仅能对凡人起作用,若用在修士身上,只要修士一起反抗的念头,这法术便是不成的。”
“你进去看看他们的前生,取那三味人药罢。”
话音一落,不等殷停反应,余明在他头顶拍了拍,他便变成了一尾小鱼,扑棱棱落进了水缸中。
余明看着水面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
“哇哇哇!”
宣告着初生的第一声啼哭让殷停愣了愣,他看向锦绣床榻间躺在母亲的臂弯中,在众多仆人的围绕下,肆意宣泄着自己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对新生的喜悦的婴儿。
婴儿从眼眶中弥漫出的透明泪珠子化作透明的雾气飞向了他,汇入他的筋脉。
画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陋室,衣衫简朴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眼角沁出对未来茫然不知所措的愁苦之泪,怀中的婴儿像和母亲心连心般,啼哭出声。
泪珠子再次飞向殷停。
画面又被波动,这次是鸳鸯帐暖,红烛春宵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在喜婆的祝福下喝下合卺酒,新人对视,眼中全是美好的愿景。
新娘眼中滑下喜悦之泪。
殷停旁观着这一幕幕的发生,收集了眼泪之后,画面并不会即刻消失,而是环绕在他身旁,向他忠实地不带润色地展示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幕幕。
富人家婴儿长成,本是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却因突然闯上门的强盗乱兵而家破人亡。
穷人家的婴儿长成,本是大好年华,正该孝敬含辛茹苦的寡母,却因一纸征兵文书,从此和寡母相隔万里。
再相逢时,却是一处孤坟,一个饱受战乱蹂躏的老人,无处话凄凉。
殷停不由唏嘘,若非他好命入了闲隐门,恐怕这些人遭逢的一切,他也会逐一品尝,在俗世的油锅中,被酸甜苦辣煎炒烹炸,永世不得解脱。
相较于婴儿各不相同的遭遇,新婚夫妇则大同小异,不论当初是如何的海誓山盟,两心相许,最后都难免落个离心背德,两看两相厌。
见过了诸多幻影,最终一副特立独行的幻影吸引了殷停的注意力。
这副幻影既然没有嘶声怨怼,也没有亲人反目,清澈得仿佛山涧泠泠溪流。
只一轮孤月,一片竹林,一个固执地挥剑的少年人,
他心念一动,伸手触碰上了这个幻影。
幻影只是主人的一断记忆,被舍弃的前世身,只会忠实地演绎主人当时最深的执念。
殷停注视着少年人坚定不移的眼神,那是属于固执者,痴愚者,哪怕撞破了南墙了不会回头的决绝。
他挥剑成千上万次,汗水流入眼眶却不擦拭,后背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脖颈上挂着一圈白色的盐霜,掌心被摩擦破皮渗出鲜血,殷红的血滴滴落入土地,催生出蓬勃的脆竹。
他的心在怒吼!
“我要重振青阳!”
“我要天下人承认,我才是世间第一的天才!”
“我是元应春!”
第96章 回不去了
喝声如滚滚天雷,水月幻镜瞬间遍布密纹,徘徊于破碎的间隙。
就在彻底碎裂的下一刻,本该是一段执念,一段记忆,前世半身的元应春突然像生了神智一般,百折不挠的目光刺破了重重迷障,直直向殷停射来!
殷停瞳孔一缩,尚且来不及思索是不是师父的半吊子法术出了岔子,便看见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从天际而来,五指山一般结结实实将他抓在了手中。
“噗通!”水面划破涟漪,余明滴水的手掌中笼着一尾小鱼,那小鱼摆了摆尾巴,滑落下去,在半空中化作了殷停的身影。
殷停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浊气,压着胸口,回想着在幻境中见到的人,再也压不住满腹疑问,抬头直视着余明,脱口而出道:“师父!元应春,不,掌门的水月鱼为何在这缸中?”
“您暗算了他?”他已在心中排了好大一出师兄弟反目,争权夺利的戏码。
莫非师父和褚寂联手,就是为了对付掌门?
他忍不住揣测起来,看余明的眼神带着惊疑。
对上殷停明显变味的眼神,余明既不试着挽救自己在徒弟心中被染得黢黑的印象,也不为自己辩驳,而是云淡风轻的笑了笑,语气隐晦而神秘,
“时机未至。”活脱脱一副神棍像。
又是这句话!又是时机!
殷停听腻了余明的搪塞之词,师父永远在幕后计划着一切,却半点不漏风声叫他知晓,就仿佛他从来不是师父的徒弟,而是他纵横棋盘上的一颗黯淡棋子。
对了,棋子€€€€
殷停的心蓦然空了下,脸色白了一个度。
棋子是不需要知道各种缘由的,只需要等待着时机,成为棋手手中冲锋陷阵的小卒子,用过之后呢?是被弃如敝履?抑或是得到可笑的“师慈徒孝”?
无论哪一种殷停都憎恶透顶。
他求的道,修的心,绝不是为了受人摆布,哪怕这个人是师父!
他笑了,笑容惨淡讥诮,他将天理伦常,师恩如海全抛却脑后,毫不避讳地和余明对视,刺道:“什么时机?等我们死在虚为天?”
他顿了顿,以更紧迫的目光盯着余明,接着道:“师父恕罪,是徒弟不自量力,不该是我们€€€€是我。”
“只有我,唯独我。”
余明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对上殷停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眼神,他却住了嘴。
有些怨怼深深埋在心底,哪怕自己无知无觉,那怨怼却在忠实地积累,直到在心底抽出枝桠,孕育出阴暗的花。
“我从来都觉得师父并不喜我,祝师兄是您亲手养大的第一个徒弟,是您想收的。姜师妹是您亲自寻来的,也是您想收的。”
“唯独我,不是您想收的,你我这段师徒缘是我强求来的。”
殷停强忍着眼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嘴,理智出窍冷眼旁观着这个眼眶通红的人,心中嗤笑,这是哪个小鬼要哭鼻子了?
€€€€原来是我。
“您对祝师兄关爱有加,对师妹亦是谆谆教导,就连秋衡,您也愿意为他惹上因果,唯独我!”
“我便是想见您的尊面都难!”
余明原本听得认真,难得的反思自己对小徒弟过冷的可恶行径,但随着小徒弟越说酸味越重的话,闻着空气打翻了的醋味,他忍不住啼笑皆非。
这是哪家争宠的小娃娃?原来是我家的。
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殷停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不受重视,一时怒火攻心,一句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既然师父如此嫌我,索性就断了这场……”
“啊!”
话还没说完,殷停脑门子便被重重弹了一下,疼得他捂着额头连连跳脚。
余明收回手,说:“说什么蠢话,凡是进了我门下的物件,便是一只狗,也是不能再出去的。”
殷停一脸不敢置信,早预料到了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不高,却没承想会沦落到和狗平起平坐的地步!
他瞪着眼,正要说话,余明便弹出到法力,施展了个禁言术,将他嘴封住了,任他千言万语也成了个只能干瞪眼的斗鸡。
“你安静些,也给师父说话的机会罢?”余明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搓殷停的狗头。
殷停誓死不从,左遮右挡之下还是没能摆脱魔爪,生生被揉成了只乱鸡窝。
“时机未至并不是诓你的,”余明说:“至于是何事的时机却不能叫你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