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心魂这门法术说高深也算不上高深,相较于大能修士弹指间幻成一界的道行,叩心魂单薄得如同一张风吹就破的宣纸,可幻玲珑却另有巧思,既然幻真力有未逮,为何不利用人心的漏洞,让他们自己将自己困住呢?
即为€€€€引动修士最深的执念,将一生之憾,一生所求,剖白地袒露出来,不是被幻术困住,而是被执念困住。
场中,殷停紧闭的眼睫轻轻抖动,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
“你是谁?”
纯白的,天地一色界限不分的幻界中,一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穿一身暗绣银纹的玄黑劲装,身量单薄挺拔,气质锐利如刀锋,轮廓却尚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人,站在殷停不远处,警惕地打量着他。
“我是谁?”殷停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了一句。
是了,我是谁?
他的记忆像蒙了一层薄纱,切切实实的沉睡于心海中,却像是隔着层雾蒙蒙的毛玻璃走马观花,看不大清楚,
“我是谁?”
殷停又问了一次,神情显得比少年人还懵懂。
“傻子,”少年人嘟囔了句,话音刚落,他突然神情仓皇地望向一个方向,青涩的面孔上浮现出丝肉眼可见的惧意。
“别让他发现你!”
他朝殷停一挥手,脚下踩着的坚实地面突然像沼泽般软烂,将殷停吸了下去。
噗€€€€
殷停被纯白掩埋,被束缚在另一方地界,方才那处纯白像被装进玻璃球,透过玻璃,殷停看见了扭曲的画面。
漆黑的泥浆从一个点向外倾倒,眨眼间将纯白吞噬,玻璃球中只有少年人的立锥之地,还残存一浮的白光。
压抑,不详,邪祟的气息蔓延。
泥浆堆砌成一个散发着扭曲气息,不停翻涌的漆黑人形,一道沙哑的声音隔着玻璃球传来。
“缘生,所求为何?”
那少年人背对着殷停,背影单薄又写满执拗。
“人,我想成为有血有肉,能感受到体温的,真正的人!”
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如你所愿。”
轰€€€€
黑泥汹涌,刹那将玻璃球填满,玻璃球表面遍布裂纹,球体被撑破,无穷无尽的黑泥中伸出千万只阴影铸成的手向殷停抓来,似乎要将他永远留在这片不祥之地。
正当殷停要被抓住之时,一道刺目的刀芒闪过,将阴影斩断,幻景分崩离析,殷停向下跌落,跌进深渊。
他看见,那名少年人手中锋刃一闪而过的银芒,以及最后向他投来的,饱含着悔恨的一眼。
一眼,万年。
幻境外,线香燃过一根半,幻玲珑勾起的嘴角压不住,她扫了眼双目轻阖的殷停,心中也有了九成的把握,若非是香尚未燃烬,她真想放把躺椅出来靠着,等着也省时省力些。
场下,姜太平则满眼担忧的紧盯着殷停僵直的背影,额头沁出曾细汗,小脸惨白,瞧着比正在比试的殷停都坐立难安。
祝临风扫了她一眼,有心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记起殷停曾经说自己“不会说话”,他虽全当殷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并不当成,但瞧着姜太平惴惴不安的样子到底有几分不敢开口。
他犹豫了片刻,牵起姜太平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衣袖上。
姜太平慌得六神无主,也没去细想是谁牵了她的手,又是抓着谁的衣袖,用力地将平整的衣袖攥得皱巴巴。
“太平,你且放一百个心,”刘鹏大咧咧地将手搭在姜太平瘦弱的肩膀上,握着她的肩头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接着道:“以我的经验看,那女子八成不是停哥儿的对手。”
祝临风耳尖动了动,知道刘鹏是故意说这话宽姜太平心的,便没有开口,甚至在姜太平向他投来求证般的目光时,他极不自在地点了回头。
看见他点头,姜太平心头的一方大石头才落了地,她回头看向刘鹏,认真道:“刘师兄,我只要我师兄好好的,不论他是胜是败,”说完,她有又像记起什么,补充道:“我当然亦是想师兄胜的,可他若真的败了,刘师兄亏的灵石就由我补给你。”
她眸子弯了弯,面上终于见了笑,说道:“谢谢刘师兄相信我师兄能得胜。”
刘鹏愣了愣,像喝了瓶老陈醋似的,一手揉搓着姜太平的脑袋瓜,说话止不住地冒酸泡。
“你个傻子,怎么就是殷停那缺德的孙子的师妹!”
刘鹏半笑半骂了几句,将手收了回来,藏进袖中,看向殷停的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担忧。
在三人自欺欺人式的互相安慰中,鼎中的三炷香在不知不觉间,已燃过了两炷,最后那一炷独苗也燃却过半,细细的火线沿着香侵略,燃尽在即!
刘鹏再佯装不出镇定,心中紧锣密鼓般忐忑,半是为了即将打水漂的灵石,半是担忧殷停。
他紧张地盯着殷停的背影,顾及着姜太平不敢过于失态,心中作法似地默念,醒!醒!醒来!
祝临风掐着自己的手,以控制手的颤抖,他几乎克制不住冲上玉台,强行将殷停唤醒的念头,正当他想这样做时,眼前却浮现了殷停上台前宁静的眼神,墨色的瞳孔中仿佛生出了不可移催的磐石,细细的火苗跳跃在瞳孔中心。
他明白殷停是认真的,从未向此刻这般认真,即使是他,也没有资格在殷停尚未认输之前,替他认输。
他缓缓吐出浊气。
时间缓缓推移,在万众瞩目中剩下的最后一截线香即将燃尽,刘鹏屏住了呼吸,突地大声叫嚷了起来,“你这香不对!燃这么快!”
然而却没人搭理他,万象真人当面,谁敢动手脚?
最后一缕香灰将要散落之时,幻玲珑不再压抑笑意,浑身放松下了。
胜了,她想。
便在此时,漂浮在殷停身前的拳头大小的漩涡突然传出道不堪重负地脆响,紧接着,蛛网般的裂纹顺着漩涡蔓延。
“咔咔,”破碎的崩响,幻境破碎,殷停豁然掀开眼皮,眼中闪过道精光,精光迅速消散,眼底只剩茫然。
香灰飘落,幻境崩碎,得胜者€€€€闲隐门,殷停!
待护法真人宣告了结果之后,台下的刘鹏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蹦三尺高,拼命对殷停挥手。
那可是灵石,整整三十块灵石!
腼腆地姜太平亦是小脸通红,狠狠挥了挥拳头,发现祝临风在看自己之后,又羞怯地将拳头藏在身后。
祝临风不由失笑,他移开目光看向殷停,眸中异彩连连。
且不说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是从幻境中出来的殷停,另一侧的幻玲珑纵使败了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失望之意,她暗暗打量殷停,见他一派茫然之色,心中便有了计较€€€€此人应当不是凭自己破开的幻境。
她这道幻境由幻心加持,远远超出元丹及其下的修士的能力范围,并不是寻常幻术可比的,想破开,只有两种方法。
其一,极其珍贵的破障法宝,先不谈这类至少真器一流的法宝会不会交给一个小弟子,单是在幻境中催动法宝,也必定被她这个幻主察觉,然而她却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未感到,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受术之人修为远高于她!
她仔细将殷停上下打量,秀气的眉头蹙起。
眼前之人,确凿无疑,散发出的法力波动尚未凝丹。
这就奇了。
她眼中闪过道精光,旋即收敛,冲殷停盈盈一福身道:“此局是道兄胜了,是小女子技不如人。也不怕道兄笑话,这道叩心魂小女子钻研已久,自以为万无一失,这才使计让与道兄对赌,”她冲殷停眨眨眼,毫不掩饰自己先时的小心思。
“侥幸侥幸,偶然发现一处漏洞。”
殷停说得含糊,心绪异常,他总不能当面承认自己是稀里糊涂进去,稀里糊涂出来的吧,那多下不了台啊!
“不知可否邀道兄前往学宫一聚,”幻玲珑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对道兄仰慕非常,想请教一二。”
殷停头皮都快炸了,换了往日,这般品貌的女修亲自相邀,他自然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的,可他如今是“胸无点墨”,如何经得起请教。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答话时,护法真人落到了玉台上,一脸不耐烦地挥袖将二人扫下台去。
殷停向后飞退着,心下却松了口气。
落地站稳后,他四下看了看,在不远处发现了冲他挥手的姜太平和刘鹏,以及不知为何看起来脸色有些许阴沉的祝临风。
殷停不解其意,只当他又犯了大小姐脾气。
正要昂首阔步向几人走去,接受恭维和赞美以及五五分账时,却听台上的护法真人开口道,
“逍遥剑宗,荀英!”
单听这个名字,便吓得殷停打了个哆嗦,心中为即将与荀英真刀真枪干上的倒霉鬼默哀。
只盼能留口气罢!
“闲隐门,祝临风!”
第117章 剑主
“师兄!”
殷停竭力地唤了声,费力地推开向看台边围来的散修,现下盛况不比他和幻玲珑那场娘们唧唧,没什么看头的文斗,单一个赤霄剑宗的名头,就足以引来大量好事者的围观,更不肖说,与荀英对立的另一方也不是小角色€€€€闲隐门,逆师之徒,更有大乾第一美人之称的多宝仙子。
三顶高帽扣下来,足以称得上石破天惊。
殷停仅是在惊愕与惶恐间徘徊了刹那,就已被如闻到血腥味聚集起来的小鱼般的散修给淹没了。
身处逆流,他进退不得。
相较于殷停的张皇失措,祝临风在万众瞩目的注视中,平静地凝望着看台上,那一道身负重剑缓步踏上,周身无一人敢近的身影。
此刻耳畔的杂声像与他隔了千万里的距离,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或嘲讽,或不忍,或怜悯的目光,他都平静地视如无物,如附着在衣服上的尘埃。
他清晰听见了心脏的搏动,一声比一声更震耳欲聋,他感受到了炙热的鲜血从血管中急速奔流,将那一腔的血滚烫成一往无前的勇!
祝临风总是在想€€€€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祖母告诫他,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必和寻常修士一般刀剑舔血,在阴曹地府中打滚,他犯不着屈尊去经历这些,他天生就能得到寻常修士穷尽一生不可得之物,哪怕他只是一介凡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住在云端的宫殿,不知脚踏实地是何种触感,也不是一百与一万灵石除了在重量上还有何区别,这致使他有诸多海市蜃楼般的幻想。
他时而觉得自己具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博大胸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剑仙。
他有时却觉得冲脉之痛,苦不堪言,想窝在自己的安乐乡里当一个富贵闲人。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合该是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在殷停撩闲耍贱时能一刀将他劈个两断。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祝临风的百面千像,而此刻,此时,另一个自己在萌芽,茁壮。
面对周知的不可力敌的对手,他理所应当地感到惧怕,可这惧怕在须臾之间又成为燃烧的薪柴,将他由内自外的引燃。
体内蛰伏的不甘于平静的血液在奔流不息,他是火炬,逆风中火炬不灭,直至将他的所有燃尽,和那柄剑,他的剑一道€€€€
什么剑?
祝临风神情中流露出怔忪,耳畔的嘈杂在瞬间回流,他又置身于人间了。
他看见了拦着着他不让他上前的姜太平,面露焦急之色嘴唇不停开合的刘鹏,以及百步之外,被人群挤得只能看见头顶一片黑的殷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