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真人话也简略,只是道:“你我师徒,本是应有之义。”
程商接着道:“外间的白莲魔教众人我已尽数料理了。”
说着,他不再看室内两人,步步走近靠着墙的青衣妇人,将心意剑搁置在一旁,而后细心地将妇人面颊上沾染的血污擦拭干净,把她散落的鬓发抚到耳后,眼中满是柔情,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放置于里间的床榻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里间,目光平静地看向元应春,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杀妻仇人一般。
“我自极北归来时,山庄中已无活口,”他并未回答元应春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你就站在这间屋子中。”
他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克制得极深的悲意,他向芥子佩中一探,手中出现了一个圆形阵盘,将之抛给元应春,说:“这是从你真灵中斩出的魔种,应是当初朱幸留下的祸端。”
“自菡萏归来后,你行事越发偏激,我只当是因你的执念所致,却不想是魔种遗祸。”
“若能早日察觉,便不会酿成今日惨剧。”
看着手中层层封禁下的魔种,元应春脑中忽地轰了一声,他抬起头,脖颈上青筋毕露,面庞充血到像要裂开,他用尽全力地瞪着程商,厉声质问道:“过失?你有何过失!程商,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真是令我作呕,你不是剑仙吗!杀了你妻子的仇人就在你眼前,你为何不拔剑,拔剑!!!”
声声字字如泣血。
程商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若非这一点失态泄露出了丝他心中山呼海啸般的悲意,几乎都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修了忘情道了。
“青瑶不会答应,”程商,“她会想你好好活着。”
这几个字彻底击溃了元应春的防线,他哽咽了声,任由铺天盖地的悔恨和悲痛将自己埋葬,他弯下了腰去,几乎像要折断了似的。
程商没再管他,而是看向赤霄真人怀里抱着的婴儿,神色是笨拙的柔和。
他只会当剑仙,还没来得及去学如何当一个父亲,想来,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赤霄真人见他神色,作势将婴儿递给他,他却退了退,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说:“孩子受不得血腥味。”
闻言,赤霄真人捏了个屏障将婴儿罩了起来,室内血腥刺鼻,婴儿却睡意正酣,他心里没有愁苦,没有怨恨,今日发生的种种惨剧不会在他记忆中留下丝毫的痕迹,这算是唯一可堪欣慰的事了罢。
“我坐十年死关,因而你半载前回师门时,我并未能见你,”赤霄真人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歉意,说道:“如今却是迟了。”
从不信命的程商此时却不由得生出丝造化弄人的荒唐感,若师父早半载出关,若他能提前察觉魔种,若能他早一步自极北归来,事态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万不该落到这般田地。
真真是造化弄人。
“我和青瑶命中无子,”程商说道:“大半年前青瑶却怀灵于身,我隐约察觉这孩子来历不凡,却看不出究竟,便来求教师父。”
“确实不凡,”赤霄真人接口道:“这孩子是末代青君转世之生。”
“竟是这般吗。”程商愣了愣。
“末代青君与我曾有数面之缘,”赤霄真人道:“这一代的天命便在他身上。”
“说是飞升之运,可青君却依旧身死道陨,可见这天命一说,并不绝对。”程商语气清淡,对赤霄道人口中的天命不屑一顾。
“我等剑修,所仰仗的自是手中青锋,”赤霄真人手抚着剑柄,说:“无天命不飞升,不过是庸人托词,天地枷锁何须什么天命来破,自可一剑斩之。”
“不过,”赤霄真人话锋一转道:“却是有人盯上这天命了。”
“无妄生。”
话音一落,程商眼中顿时剑意勃发,锋芒之指熟睡中的婴儿,或是说盘踞在婴儿体内的另一道真灵!
“住手!”赤霄真人喝断道:“不可动手,即使是动手,无妄生这等魔头,有没有其它后手还在两说之间,但你这儿子,是一定活不成了。”
听了赤霄真人的话,程商垂下眼帘,收敛住,不再去看那婴儿。
“青君的真灵不知为何残破异常,再由转世,更如风中烛火,”赤霄真人解释道:“无妄生施展魔功强行将自身之运与青君之运纠缠,跟随他转世,两者此时便如同根双生,伤了任何一个,另一个都免不了魂飞魄散。”
“青君已死,那天命自然是转接到了临风身上,当初安息谷一战,无妄生恐怕是故意败亡在青君手上,这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怕是想趁临风魂魄未壮之时,将之吞噬,如此一来,天命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他身上了。”
赤霄真人与无妄生同为造化之境,虽修为不如后者深厚,可眼光却毒辣,一个照面便将无妄生的目的分析了七七八八。
说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叹之色,“壮士断腕,向死而生,千载修行一朝可弃,无妄生不愧魔主之名,魔道修士虽行事偏激,但道心之坚,犹胜正道。”
经由赤霄真人这么一说,程商不由得也记起一事,当初诛杀尸面人魔朱幸之时,那老魔行为也多有异常,难以想象这等老谋深算的魔头会流连于烟花巷柳之地,以至于泄露了自身行踪,想来,这老魔只怕是故意为之,他深知自己身种魔种,终其一生都是无妄生手中玩物,故而故意败亡在自己手中,以求摆脱魔种,他应当另有安排,并未真就身死。
若是换了往日,依照程商的性子,是势必要提剑杀上门去的,不论朱幸是躲到了地府黄泉,还是妖族之地,都要杀他个挫骨扬灰,斩草除根,可现如今,他却没这个心力了。
“青君如何,却与我无关,”程商道:“真灵转世,前尘种种因果已是烟消云散,世上再无青君,只有吾儿临风。”
他神色柔和了下来,低头看向婴儿,说:“从上辈子追来的孽果,不该由他承受,”他很快收敛了柔色,神色再度恢复为无悲无喜的冷意,抬眸看向赤霄真人,询问道:“请教师父,此死局,有何法能解?”
赤霄真人并未立时回答,而是略作沉思一番后,说道:“无妄生的残破真灵与临风的魂魄纠缠在一处,两者皆是细微如烛火,”他手一抬,指尖多出了两个只在毫厘之间的黄豆大小光团,光团紧密相连,“若是在此时将无妄生的残魂斩灭,势必会波及到临风。”
他指尖迸发出一道仅有头发丝粗细的剑气,向其中一点黄豆斩去,结果却是两点光点一齐消亡了。
程商看着光点稀碎的残屑,眉头蹙了起来,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
论当世修为之深厚,境界之高深,剑术之大巧若拙,赤霄真人已是绝顶,连他都无法在既斩杀无妄生的同时又保全临风,可见世上是无人能做到了。
见识不凡的程商很快想到了这件事情的难处所在,略作沉吟之后,说道:“既是两道魂魄过于细弱之过,何不等魂魄壮大,再做计较?”
听闻此言,赤霄真人摇了回头,不必他说话,程商便自行推翻了自己方才所言。
无妄生便是再落魄也是实打实的魔主,待他缓过劲儿来,临风一新生之识如何能与他抗衡?若是放任两人魂魄壮大,只怕无妄生将临风不着痕迹的吞了,而外人丝毫未曾察觉也犹未可知。
关键便是€€€€如何在让临风的魂魄壮大的同时,遏制无妄生的真灵,让其不至于恢复到能吞并临风的程度。
程商想到这一节,眼中闪过丝定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赤霄真人的眼神中有洞悉人性的睿智,仅是一个对视,一道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眸光,就让他明白了自己这位,令他深以为傲的弟子的决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难点,”即使已然明晰,他却无意阻挠,只是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足下的影子,说道:“一具肉身不可能同时由两个真灵主宰,能做主灵台的只有临风的魂魄,而无妄生便是位于灵台的暗面之中。”
他说着话,凝出一道剑光向印在地面上的影子刺去,剑光穿透地面,影子却毫发无损。
“可明白?”他看向程商。
程商颔首,表示了然。
如若是临风做主灵台,那么无论以何种方法都无法伤到位于暗面的无妄生€€€€他就像影子,无处不在的影子。
唯有一种方法能彻底将他灭杀€€€€暂时放弃灵台中宫之权,让无妄生主宰肉身,成为这具肉身的主人!
非如此,不可杀!
可一旦让无妄生主宰肉身,他又岂会放过临风?如此一来,又步入死局。
真当这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来,无妄生由我斩杀!”
元应春缓缓站直身子,先时颤巍如耄耋之年的老翁,但当他彻底站直后,却像是从重重枷锁中挣脱而出的受难者一般,如被钉在地面上的,一根笔直的,绝不会被风刃压弯的翠竹。
他脸上倦容浓重,不过刻钟工夫,两鬓竟是染上花白,唯独一双眸子中闪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寒光。
程商回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意外之色,好似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说一般。
“师父,徒儿与他相识少年,虽不敢说对他了若指掌,却也认为,这世上,无人比元应春更堪托付。”
声音掷地有声,像一柄重锤子砸在了元应春的脊梁骨上,险险将他砸弯了腰,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或是质问,或是咆哮,或是羞愧,然而事实却是,他连出声都无法做到了。
“这话不差,”赤霄真人颇为认同地点了回头,说完,他叹了口气,看向程商,神情不乏落寞,“商儿,你是我定下的剑宗之主。”
程商垂眸,仿佛无法承受恩师视线的重量一般,半晌后,他声音干涩地开口道:“青瑶已死,我无意独活。”
“极于情,极于剑,”赤霄真人语气赞赏,“你很好,不愧心意剑主之名,不愧赤霄传人之名,更不愧这天下第一。”
“弟子不孝,”程商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道:“师父授道之恩,师门庇护之恩,无一能偿,更逃避了绵延师门香火的责任,弟子实是愧对师父,愧对师门,愧对祖师。”
说着,他将全身清光大盛,布满陶瓷般的裂纹,一身法力狂涌而出,化为一颗流光溢彩的剑心,飞落进赤霄真人手中。
“还教于授,”程商语气虚弱,以破碎的身躯再度叩首,“弟子拜别了。”
言罢,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内室,滑坐在祝青瑶静静安眠的床头,最后饱含留恋的看了她一眼,向她的脸颊探去的手顿在半空中,身躯已然消散。
一道真灵飞出,投向酣睡中的婴儿,婴儿下腹丹田处闪过道莹莹微光,很快隐没不见。
赤霄真人深深看了眼怀中的婴儿,将之放在了木桌上,转身欲走,元应春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真人留步。”
赤霄真人回过头。
“无妄生老谋深算,若是行事过于刻意,只怕让他警觉。”
赤霄真人一想,确也如此,便问:“你有何法?”
“唯有€€€€”元应春将手中封印了魔种的阵盘攥得咔咔作响,答道:“让他认为自己破封成功,从而主动占据临风的肉身。”
“你想……”赤霄真人话音一顿,已然猜出了元应春想做什么,不由得为他的决心而动容€€€€以身饲魔,再种魔种,此等胆魄与狠辣,如何不动容?
“真人既明白,就烦请将今日之真相永埋于地底之下。”
“自此,世上再无至情至性,天赐禀赋的心意剑主,只有修行忘情道,杀妻杀子,伏诛于恩师剑下的€€€€魔头!”
第126章 春惊
【你让安排的棋子揭破他的凡人身份,可他却并未心生破绽,魔种不得寄生,这就是你想出的助本座脱困的法子?】
“他竟比我预想的还要软弱。”
【他没有被魔种寄生,本座便不能控制他的意识打开封印,瞧你做的好事。】
“稍安勿躁,此法不行便罢了,我另有准备,无有天主已答应将分魂定神盘借我一用,届时便能将程商真灵分出,程商与你争斗这些年,想也不剩几分神识。”
【若非程商小儿能借调他的法力,本座早已脱困。】
【便再信你一回。】
“分魂定神盘碎了”
【这次你又有何借口?】
“动手的人,是你的尸魂灵。”
【……】
【褚寂€€€€】
“你过于急躁了。”
【若非你办事不力,本座何至于此?余醒,本座真是怀疑,你究竟€€€€】
“怀疑?我身种魔种,你一念便能取我性命,你竟疑心深重到这份上。若真有疑,不若取了我的命去,看我待你心诚否,尊主?”
【……】
【对付他,倒难为你布下如此曲折繁琐的计谋,竟不惜以你最看重的门派做饵,你不怕世人皆知你和魔道有染?】
“他性子软弱,若非是绝境,若非是为了他人,他挥不动那柄剑,也破不开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