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 第139章

所谓人造修士,即是把人体当作器胚,在其上绘制法阵,填充灵石,制造完成后,人体便成了活法器。

“用法”也和寻常法器相类,催动法阵抽取镶嵌在阵穴的灵石将灵气转化成法力,是以没有修为的凡人也能施展诸般仙家法术。

此法能让没有根基的凡人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修士,这般堪称逆天的功效,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极大。

首先,人体不同于器胚死物,三百六十五处大穴遍布周身,各小穴更是多如天上繁星,若想练成人胚,就不得不按照大小穴走向铭刻阵法,非炼器大宗师的道行不可得。

其次,在凝练窍穴、铭刻阵法之时,活人要承受扒皮抽筋、千刀万剐不足概的折磨,非是意志坚如磐石者不可得。

而即使成功熬过了鬼门关,炼成活法器之后,还有更致命的缺陷€€€€寿元。

殷停出手如电,一把擒住了细眼修士的手腕,按住脉搏探了探,继而面色凝重道:“你可知身为活法器,每每启用阵法都会耗寿元?”

细眼修士在被炼成活法器之前,原是行伍出身,龙*虎猛一汉子,只要半道不英年早逝,稳稳能活到古来稀,当得起句长寿翁的赞,可如今被身上的法阵抽干了精元,拢共也没几年好活了。

殷停眼神多了几分怜悯,说:“我能帮你去了这法阵,好生将养着,虽回不到从前,也够你加紧工夫娶上一房媳妇,再加紧些,说不得还能得个一儿半女。”

听闻此番“加紧”言论,细眼修士的伤感硬生生被噎了个不上不下,他有些古怪地暗暗打量了殷停两眼,心里闹不明白谪仙临凡的前辈为何对娶媳妇一事如此看重。

“前辈好意后生深谢了,”细眼修士和宽鼻修士深拜了下去,说:“活炼之法有损寿元一事,圣人未曾有过隐瞒,我巡查属上下人等皆是知晓。”

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说:“这是我等自行做出的决断,如今天下群魔四起,魔道视凡间为后花园、屠宰场,为催生出浊气、魔头,肆意挑动诸国内乱,手段酷虐,从未将我等凡人视作和他们同等的生灵。”

“而正道则袖手旁观者有之,推波助澜者亦不乏,世上仙神不存,我等蝼蚁唯有自救尔。”

殷停一时哑口无言。

袖手旁观者,自己不也正是袖手旁观的一员么?

如今天下时局纷乱,群魔乱舞,造下的孽果数之不尽,若是贸然插手,即使真仙降世,恐也受不住滔天孽因,生生被污浊仙体,更遑论连半仙都称不上的修士呢?

又有几人敢去揽这天下时局?

殷停突然对细眼修士口中的“圣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他既然能炼出活法器,无疑也是修士。观其志,似是有涤清天下魔障的大气魄,此等人物放在百年前也绝不该是无名小卒,或许自己也认得?

正当他要出声询问之时,便见细眼修士将上衣穿了起来,挡住了遍布的法阵,一面整理衣襟一面道:“圣人对我等有允诺,若是身死,来日乾坤再造,便点化英灵做地€€,得享永寿。”

殷停:“……”

这算哪门子圣人,神棍才对!

当今世上神道不存,死就是真死了,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何来的得享永寿?

只怕是被糊弄了,殷停暗暗想道。

他有心想说几句,但当视线触及到细眼修士一脸恨不得即刻壮烈牺牲的神情后,却不由得住了嘴,只说:“道友不是想学炼丹之术么?我懂些皮毛,便告了你罢。”

细眼宽鼻两人顿时大喜过望,连连作揖。

飞舟遁速并不快,足足行了十余日才接近了殷停告知的目的地。

这是一座略显落败的小镇,离闲隐门的其中一处外镇所在还有约七百里的路程,殷停谨慎惯了,即使细眼二人表现得人畜无害,对自己也恭敬有加,他却始终放不下戒备。

细眼二人联袂上门,向殷停作别,宽鼻修士看了看蹲在墙根里一脸痴呆像的稚子,说:“冒昧发问,前辈是要将这孩子收做弟子么?”语气不乏歆羡。

殷停神情黯了黯,眉眼下垂,低低道:“不敢收,我命不好。”

宽鼻修士被说得汗如雨下,自顾自地寻思。

能修行到万象真人这一步的,哪有命不好的,真命不好的坟头草都该有三尺高了,该说是命太好!

他只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哪句话犯了前辈的忌讳,别看前辈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能修行至万象这一境界的,哪个不是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怪物,翻脸如翻书,杀个把人如杀鸡子一般,眼都不带眨。

宽鼻修士脸色愈加惨白,细眼修士忙着说软和话打圆场。

世上有人是铁打的心眼,察言观色一概不会,是想太少,而这两人则是蜂窝心眼,是想太多,险些活生生将自己个儿给吓死。

“到了,”这时,殷停抱了孩子起来,侧开两人,走向门扉,看向两人,说道:“你们既择了这条不归路,就别让自己后悔,别了。”

说着,他袖囊中飞出两道符咒,落在两人手上,人已不见。

“是命命通,”细眼修士举着符咒,对准光观察笔墨走势,说:“保命的好玩意儿。”

宽鼻修士盯着殷停远去的方向,取出小册子在将殷停的体貌肖像画了上去,叹了口气,说:“大争之世,国师受困无有天,京中也有妖人潜入,这位真人不知来历不知名姓,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丝毫不知自家惹得别人心神不宁的殷停落在了小镇外的土坡上,进入小镇稍作休整后,再度启程。

闲隐门山门并不位于大乾主界之中,而是位于一处大秘境,若想进入闲隐门,只得通过部署在凡间的数座外镇,再由外镇中的传送阵法进入秘境。

殷停所到的是位于北边的最近的一处外镇。

外镇世世代代生活着闲隐门外门弟子及其亲眷,人数可以万计,为了容纳大的人口,镇子的规模可堪比一座小城池。

然而外镇如今的光景却叫他愣住了。

稀稀拉拉的茅草房立在黄泥路的两边,中间塌陷了几间,也没人休整,想是久没人住了,风一吹,连带着屋顶上的茅草也都跟着跑,或有几根残留的,光秃秃地插在缝隙里,随着风点着半死不活的头。

连带着殷停的心都凉了,看见眼前这副光景,恐怕任谁都没办法不往“灭门之祸”那块联想,他勉强压住了心神,将神识放了出去,这么一放还真叫他找着了活人。

循着气息找去,那是间门口栽着棵歪脖子树的单间草房,门没关,一眼便能看见坐在屋檐下编织蔑箩的老人,他约莫有六十许岁,一双草鞋,一身粗衣,一手老茧,身形瘦削,精神却矍铄,一对泛黄的眼珠里亮着光。

随着“吱呀”一声,殷停牵着小孩推门而入,尚不等他问话,老翁便循着声眯缝着眼向他看来,他想是眼神不大好使,愣生生盯了殷停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接着梳理夹在腿中的竹条,说道:“不接外客。”

声音又粗又哑,驱赶之意展露无遗。

殷停却顾不得这些,只想尽快弄明白师门中出了何等变故,师兄师妹又是否安然无恙,急声道:“此地可是闲隐门外镇?驻守的执事呢?门中究竟出了何等变故?”

岂料随着他此言一出,那老翁立时站起身,腿上的竹条落了一地,向他看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警惕和打量。

“你是何人?为何要找闲隐门?”

你是何人€€€€

我算什么人?

殷停被问得一窒,良久才苦笑道:“我……不过是……门中弃徒……”

老翁却愣住了,他喃喃自语地重复道:“门中弃徒,门中弃徒……莫非是?”说着三步并两步来到殷停面前,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遭,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说:“不对,不是你这般模样……”

听了这话,殷停心念一动,抬手解开了挂在脸上的幻术,将真容展露了出来。

那老翁虽态度蛮横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凡人,眼睁睁看他来了出大变活人,登时被吓得腿一软,若非殷停眼疾手快地搀了把,只怕要摔个响亮的屁墩,

老翁顺势把住了殷停的手臂,眼珠子就跟长在他脸上似的,待看他模样,老翁的面皮子抖了抖,连带着几根悉数的胡须都打了个哆嗦,他眼眶含了泪,眼圈见了红,哆嗦道:“老祖父……祖父……找到‘停哥儿”了……祖父唉,”紧接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声停哥儿连带着把殷停都喊哆嗦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打量着老者虽老迈却有几分熟悉的样貌,问:“老丈,你和田大田二是甚么关系?”

“正是我家祖父和叔爷,”老翁哭得愈发大声,扯着殷停的袖管往里屋去,只见里屋的供堂上挂着张泛黄褪色的画像,画的正是殷停少年时的样貌。

老翁揩了揩泪花子,说:“这画像家中传了三代,还有祖父的一句话,要等到‘停哥儿’回来,祖父留下的教训,我们这些后人一刻也不敢忘,可那‘停哥儿’乃是仙门中人,我等凡人如何寻得到呢,只好用了个笨办法,一个外镇一个外镇地守着。”

说着,老翁回头看向殷停,说:“仙长若是再不来,在这儿等着迎您的,就是我那孙儿了。”

沧海变桑田,故人焉在哉?

约莫是不大在了,殷停心下怅然,对祝临风的思心疯长起来,堵得他喘气都带着疼。

“闲隐门还在么?”殷停问得艰难。

老翁答得也艰难,只见他冗长地吸了口气,眼皮子耷拉了下去,再重重把气吐了出来。

这一来一回地将殷停的心也狠狠揪住了。

“仙门中的事,小老儿也不清楚,毕竟那事发生的时候,是老父在门中当值,老父辞世多年,仙门中也没有派仙使出来,具体是何情况还要等仙长亲自去看。”

说完,他伸手按向供堂上的画像,看似没甚么规律的按了七八处,画像上突然闪过道亮光,像蒙了层油脂,他向殷停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停将孩子暂时托付给了老翁照看,又给了枚自己的信印并诸多凡人可用的灵丹宝药,嘱咐老翁有事便催动信印,自己能立时得知。

做完这一切后,殷停强压住了因‘那事’而起的烧心烧肺,抬手按在了画卷上,随后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画像连通外门的坊市,本该是热闹至极的所在,此时却显得格外荒凉,原本林立的阁楼被从中削了个平头,五层的吊脚楼剩个天棚洞开的破两层,矮些的阁楼更是不堪,只剩下被烧成炭的地桩。

地上也满是坑坑洼洼的疤痕,鸟语花香的林子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散落的黑灰左一处又一处地涂抹,整个外门就像是被毁了容。

殷停纵身飞掠,朝通往内门所在的布设有伏虎大阵的那处荒岛而去。

此地亦是处处残破,原本恢弘的伏虎阵也只剩遍地残骸,殷停一寸寸扫过这遍地的疮痍,眸光沉沉的带着死气,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什么都想透了。

因果刀已入了手,刀身黑中泛着血红,像要择人而噬,一圈圈的气浪呜咽着扩散,荒岛之上,以殷停为中心,豁然出现道漆黑的大龙卷。

“诶诶诶,哥们儿,你拆家呢?可省省劲儿,我家里也不剩些什么东西值得你拆的。”

这时,一道格外混账的声音从荒岛的另一端响起,隔着几乎快霸占了半个岛的龙卷,一扇足有丈长的芭蕉叶歪歪扭扭地飞在天上,像随时要被扯进龙卷似的。

来人蛤蟆似地趴在芭蕉叶上,抻着脖子说话,整张脸都被快被头发丝给缠住了,看不出具体长相。

“我说,哥们!!”

他取出个喇叭,对着吼了两声。

声音终于穿破了龙卷的撕扯传入了殷停的耳中,他眸光亮了亮,像是被喊回了神。

外间龙卷小了一圈。

见有效,蛤蟆人更来了劲,趁着风小坐直身子,手中喇叭变得比头还大,他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又嚎了声,

“我是仙隐门掌门,静笃真人,闲隐门闭门多年,不接外客,不知道友从何处而来!”

这一嚎效果显著,连呼啸的龙卷都给吼散了,只剩中心那个站得格外萧索的身影。

静笃真人,也就是刘鹏。

他远望着,看得不大清晰,单知道这人不知从何处摸进了门中来,还弄出要拆家一般的动静。

心里忖度:大约是个上门来找茬的恶客。

他摸了摸自己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尚没真说上话,气势已短了三分,他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儿,将门中那窝还没下蛋的小母鸡、今岁刚种下的灵稻、嗷嗷待哺的几个小弟子,全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这才拿出了掌门人的觉悟€€€€闭着眼上!

缓缓将芭蕉叶落了下去,刚踩上地面,刘鹏腿就软了,一路闭着眼往前走,走到身影近前,他一咬牙,本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掀开了眼皮€€€€

“殷……殷……”

这一看清来人,他是嘴皮子哆嗦,手也哆嗦,整个人像是发了癫痫,表情更像是见了活鬼,剩下那个停字如何也吐不出来。

殷停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是刘鹏没错,可和记忆中的刘鹏却哪哪都对不上号。

原本的刘鹏是个什么模样,殷停尽力回忆了一番€€€€像个圆滚滚的面团。

面团被捶打,被扔进刀山里打滚,挣扎着长出四肢、轮廓,也把面颊下那层未经风霜的软肉一并给挣扎没了,就成了眼前这么个人。

殷停再次意识到自己究竟离开了何等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足以对昔日熟悉至极的同门望而却步。

刘鹏那个“停”字到底没吐得出来,他脸憋得通红,一时急急地喘粗气。

殷停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