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到殿外,却见原本平坦的寝殿前,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棵苍老庞大的梅树。
魔界的焦土被通通挖去,换上了不知何处弄来的肥沃好土。有无数魔族正围绕在树下,极尽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唯一的稀罕植物,手里捧着玉罐,往老树根部倾倒出流水般的琼浆。
魔界的冷风吹过,落了一地素白的花瓣,场景凄美,不胜震撼。
这梅花的枝干遒劲嶙峋,仿佛要划破魔界阴森的苍穹,好生眼熟。
苏燃灰微微瞪大眼,甚至忘了用敬称:“你这是……把凌霄阁的梅花搬过来了?”
说来也怪,朝邺从记事起,就极其厌恶花朵,没有理由。
越是开得漂亮烂漫芬芳,朝邺越是嫌恶得厉害,所以自掌管魔界后,魔宫内的所有花朵草木全被清理个干净,半点不剩。
但偏偏苏燃灰喜欢。
光是这句轻飘飘的话,就足以支撑着魔尊在深夜孤身潜入凌霄阁,又把种在山后的老梅树连夜挖回魔界。
苏燃灰:“……我还以为尊上不喜欢花草。”
身上碰过梅花的地方已经被洗过千百遍,皮肤被搓掉一层皮,朝邺却面无异色:“这有什么?”
“别说只是一株梅花,师兄就是要蟾宫里的月桂,我也能想办法为你连根掘来。”
情话直白,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当真会做出这种事。
燃灰没有回答。
一想到等天光大白后,凌霄阁内便会一片骚乱,原因是有魔族闯入此地,但仔细搜查一番后,却发现那魔族既没有烧杀也没有抢掠,只是偷走了他们栽种多年的老梅。
燃灰这次真没忍住,略略勾起唇角。
白衣仙人的笑容一闪而逝,像是暗夜中绽放的幽昙。
朝邺下意识屏住呼吸,但还没看得更清楚,苏燃灰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
浓重的失落涌上心头,但转念一想,这笑容便如同希望的曙光。
笑了第一次,第二次还会远吗?
这么一想,他很快释然,只觉得今日这株老梅当真是物尽其用。
朝邺始终注视着燃灰,目光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珍重:“师兄若是喜欢,如今亦可以在树下舞剑。”
所以不需再挂念凌霄阁,他的师兄在魔界,只会活得比之前更自在。
这次燃灰没有立刻拒绝,沉默片刻,他轻声道:“再说吧。”
这回答已经足够让魔尊喜出望外,不敢再奢望其他。
走到树下,燃灰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微弱的冷香霎时涌入鼻腔。
他心情很不错,朝邺脸上的笑意却陡然僵住。
那一瞬间,仙人孤冷出尘,明明近在咫尺,却隔了一个人间那么远,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恐慌瞬间席卷,他勃然变色,如临大敌地大步冲过去:“苏燃灰!”
梅花飘落肩头,朝邺却再也顾不得什么厌恶不厌恶,一把攥住苏燃灰的手腕,仙人瞬间从天上落回眼前,目光投向他,朝邺一颗狂跳的心脏这才缓缓归于平静。
手腕肯定被捏出了红印,苏燃灰讶异地看着男主,被魔尊脸上因惊惧而扭曲的神情惊到:“尊上?”
好端端的,这是什么意思。
朝邺粗重呼吸着,有些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了,简直像是失心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暗中好一阵平复吐息,朝邺才缓缓松开手,勉强笑道:“……无事。”
像是才发觉如今所处的环境,他僵硬抖落身上的花瓣,后退两步:“师兄在这里继续赏花,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然后立刻转身离开,步履匆匆,要去殿里对自己好好施展几遍净尘术。
燃灰看着他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
以往在仙山上吸收日月精华的老梅被极尽精心地照料,竟然真的在魔界活下来,成了一道奇异又亮眼的风景线。
其他魔族看见这棵梅树,还以为魔尊最近有了养花养草的兴致。于是很快,魔宫里便被源源不断地送来了各类稀罕花种。
等魔尊傍晚回来,入目便是争奇斗艳的大片鲜花,全都被摆在殿门口,等待着他的检阅挑选。
朝邺脊背僵直地站在殿门口,几乎无处下脚。
像是圈地的气味被抹去,有家不能回的大型猛兽,燃灰远远看着他,又有点想笑。
在殿门口踟蹰很久,魔尊终于克服了内心的厌恶,化作一阵风跨进门,气势汹汹抓过一名侍女:“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也很惶恐,立刻跪下叩首:“回尊上,这些我们没法子做主,只能等您回来亲自做决定才是。”
按以往的经验,魔尊肯定对花草不屑一顾。但如今有仙人在,尊上又在殿门口种了梅花,侍女们便不敢像曾经那样擅自处理。
朝邺也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如今在寝宫里养着一个喜欢花草的人。
燃灰只自顾自低头翻看人间的史书,身侧却一阵微风吹拂,是朝邺坐到了身旁,长腿与他膝盖相撞:“外头那些花卉,师兄可有喜欢的?”
语气随意,却不难听出他的紧张。
明白男主的潜台词,燃灰心里发笑,面上却不显,指尖慢吞吞地翻过一页,才道:“都挺不错。”
朝邺刚刚的轻松立刻没了影子,他咬着牙,脸色好一阵来回变换,欲言又止。
燃灰闲适地等待,好半天,男主才终于放弃似的,挫败地垂下眼,嗓音闷闷:“师兄喜欢……那就都留下。”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燃灰怀疑男主是故意卖惨,但没有证据。
但他的确受不了这个,叹口气,把手里的厚皮书合上,才大发慈悲:“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迎着朝邺怔愣的浅色眼珠,燃灰淡淡说:“尊上若是不愿看见,便把这些花都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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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句简单的话,一整晚,魔尊的心情都像翱翔云霄,轻飘飘没办法落到实处。
师兄竟然肯关心自己€€€€这怎么不能算关心?
心跳激烈,血液沸腾,头脑亢奋活跃,这句话在脑海中被反复品味。
就连平时看见就恶心反胃的鲜花,似乎都没有那么讨厌了。
朝邺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甚至还蠢蠢欲动,毕竟梦中的师兄更要可爱百倍,平时就忍得很辛苦,此时更是情难自禁。
担心闹醒苏燃灰,他干脆半夜从床上起来,无声出了寝殿,消耗掉多余的精力。
但没用,最后还是又回到床边,借着一点烛光对着苏燃灰的面容抒发。
再次被迫装睡的燃灰:……我不把花留下是可怜你,不是为了让你半夜对着我自.渎!
男主当真是越来越变态了,偏偏燃灰的底线仿佛也跟着降低不少。
最后,朝邺还是为苏燃灰留下了一株桂花树,用回春秘法精心保护好,以度过魔界的冬天。
等天气稍稍回暖,就会被栽到寝殿后头,和寒梅遥相呼应。
回春秘法:做梦也没想到我是这种用途。
燃灰着实期待了一阵子,心里小算盘打得很好,精心养到金秋九月,他就可以吃亲手酿的桂花蜜。
但冬去春来又夏至,千盼万盼等到九月,燃灰却很悲伤地发现,因为魔界从来没有植物,所以半只蜜蜂都没有。就算从人间掳一箱回来,来到魔界,也分分钟死个精光。
吃桂花蜜的美梦落了空,燃灰隐隐失落。但幸好桂花本身就能吃,而且很好吃,勉强弥补了内心的遗憾。
桂花是朝邺亲自摘的,又亲自处理好,最后亲自喂进燃灰嘴里:“师兄觉得如何?”
不回答他便变着花样问个不停,苏燃灰已经习惯了,不再装哑巴,嘴里慢吞吞地嚼着:“不错。”
不错就是很好。
魔尊这才满意,不再打扰他,只坐在一旁深深看着仙人,怎么也看不够。
和苏燃灰在一起待的时间越长,他一颗心就越安定平和。
欲望仍然有且强烈,但朝邺学会了忍耐。
像是埋伏猎物的野兽,压抑着捕食野性,非得等到苏燃灰心甘情愿地落网,再放开了吃个够本。
忍,这个字对魔尊来说,实在是世上最艰深晦涩的心法。
但每过一天,便能多领悟一分。
他正在这里看着苏燃灰,殿门却突然被敲响。
蛇女匆匆走进来,凑到朝邺耳边低声说些什么,紧接着,魔尊当场变了脸色。
俊美温驯的脸上难得露出凶悍的姿态,像是野兽呲出獠牙,以此面对入侵的不速之客。
但转脸看向燃灰时,朝邺又恢复了正常,温声叮嘱:“有位客人来访,师兄今日暂且先别出门。”
这么久了,这还是男主头一次露出如此紧绷的神色,燃灰心中好奇,多嘴过问一句:“是什么人?”
“是位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夜叉。”朝邺语气幽幽,“我担心污了师兄的眼,所以让他离魔宫远些。”
燃灰:“……”
既然朝邺这么说,他似乎知道来人是谁了。
离开寝殿,朝邺浑身的气场瞬间冷冽如刀,血腥气弥漫。蛇女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魔尊,被压得深深弯下腰来,只能匍匐着跟在身后。
一路无言,直到魔界和人界的交界处,一片苍凉的荒原上。
蛇女早已离开,只剩下朝邺一人,视线冷肃,望向那道孤立于此的素衣身影。
清冷仙人遗世独立,眼中倒映着黑衣魔尊的影子,他略一颔首:“好久不见。”
魔尊懒懒地抬手还礼,肃杀红唇勾起弧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的确好久不见。”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仙界,魔尊假扮成白夜潜入仙山。
时光飞逝,如今已经将近一年。
“抱鸾真人突然大驾光临,本尊有失远迎,不知今日所为何事?”
楚逢静静看着他,有似缅怀似愧疚的情绪藏在目光深处,转瞬归敛于平静。
他开门见山:“本座听说了几件事,想来找魔尊确认一番。”
朝邺气息一沉,笑意缓缓收起:“……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