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把项行昭推到主客厅,一家人差不多齐了,花园里陆续有车辆抵达,都是登门拜年的亲戚朋友。
项家人摆出和美的样子,长幼有序,知书达理,应酬过两拨表亲后,项明章笑得烦了,走出大门立在台阶上躲懒。
不多时,楚家的汽车驶来,载着一家三口。
楚识琛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假期休息充足,他气色上佳,发梢刚修剪过,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西服,风度斐然。
项明章绅士地主动迎接:“伯母,楚小姐,新年快乐。”
楚识绘大方问候,楚太太说:“明章,好久没见,有空去家里吃饭啊。”
“一定。”项明章想哄人的时候,嘴甜得很,“改天我上门拜访,从午餐吃到消夜,伯母可不要嫌我烦。”
楚识琛拎着礼物,走近说:“项先生,过年好。”
项明章接过,两根丝绢绳子,好看却勒手,他勾了一下楚识琛微红的指关节,说:“你也是。”
返回主客厅,三张长沙发环着宽大的茶几,还有两套安妮皇后椅,可见往来的热闹程度。
楚太太带着一儿一女给项行昭拜年,落座后,项環和楚太太互相夸赞不停,项明章叫人把茶几上的零食换掉,推了甜品车过来。
四周人太多,小婴儿吓哭了,楚太太一边恭喜项如纲和秦小姐,一边过去逗孩子,她伸出食指被婴儿的小手攥住,便把戒指脱下来,说:“你喜欢呀,送给你做见面礼。”
大伯母连忙道:“这怎么行,太贵重了。”
楚太太坐回沙发上,一派名媛姿态:“不要紧的,宝宝喜欢就好了。”
婴儿哭声渐小,项琨笑着说:“明章,你这个当叔叔的还没抱过孩子,抱给爷爷看看。”
项明章第一反应:“她不会尿吧。”
楚识琛抿唇忍着笑,他实在幻想不出,项明章搏击、攀岩,最不济也是开车、敲电脑的手臂,抱孩子会是轻松还是别扭。
项明章接过小侄女,动作生疏又僵硬,他把孩子抱到项行昭面前,说:“爷爷,你有重孙女了。”
项行昭盯着婴儿,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
孩子嘴一撇,又开始哭,项明章不知所措,从盘子里拿了一颗牛轧糖。
项如纲吓得把孩子抱走,说:“这么小不能吃,别把我闺女喂坏了。”
楚太太笑道:“看样子如纲是女儿奴。”
“当了爸爸就是不一样。”大伯母说,“变得体贴、细心,脾气都好了。”
项琨道:“明章也抓紧吧,孩子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有,先成家,让老婆管着,改一改脾气。”
项明章反问:“难道我脾气差?”
“那取决于你项副总的心情。”项環道,“如绪,你在公司天天见他,你说。”
项如绪静默地在边上喝茶,忽然被点名,扔皮球似的说:“我在研发部,不经常见,你们问小楚,他每天和明章在一起。”
楚识琛猝不及防,数道目光投来,包括项明章心照不宣的一道,他保持着笑容和分寸,说:“我觉得项先生脾气挺好的。”
项明章自行引申:“看来识琛认为我不用讨老婆。”
楚识琛怕了这人,却不否认,暗暗地反驳道:“项先生个性强,只能自律,估计别人难以管束。”
“那不一定。”项明章说,“他管管就知道了。”
当着一众长辈,楚识琛没胆子暗度陈仓,笑笑不说话了。
楚太太以为他尴尬,帮忙解围道:“明章是天之骄子,迟早有上好的缘分。你们多有福气,团团圆圆这么一大家子人。”
项環说:“你才叫人羡慕,儿女双全最难得了。”
楚太太放下茶,拜年不宜久留,意思是准备走了,最后说:“项家四世同堂,我怎么比得了呀。”
话音刚落,楚识琛正要起身告辞,一直萎靡的项行昭忽然激动,在沙发中间喊:“……少,少!”
众人一惊,纷纷围过去,项琨问:“爸,你说什么?少什么?”
项行昭喉咙嘶哑:“项珑……”
气氛顿时凝固,家里不让提起项珑,就是怕刺激到项行昭,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会自己说出来。
大家观察项行昭的情绪,倒是还算稳定,项環心酸地说:“爸有意识,知道家里人不齐。”
“爸惦记项珑。”项琨叹道,“我也想他,虽然项珑不成器,但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
姑父说:“一个大活人杳无音信,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过的。”
“肯定不如家里好。”项環说,“这么多年不回来,不闻不问,连爸生病都不知道。”
楚识琛听出弦外之音,每个人表面记挂,其实话里话外尽是责备,大概并不希望项珑回来,也没有寻找过。
家大业大,项明章霸占着项行昭头一份的倚重,假如项珑归家,父子俩估计分得的利益更多。
项琨算是最大的长辈,安抚道:“好了,大过年的,不要提他了。”
大伯母帮腔:“都不讲了,让爸难受,明章心里也不舒服。”
三四个人站着,项明章挪到侧位空着的沙发上,他自始至终没有特别的反应,也没吭气,此刻等姑伯们议论够了,提到他的名字,才冷不防地开口。
“我没事。”项明章语态温和,却丢出一枚真正的炸弹,“只不过项珑还回不来。”
楚识琛心底讶然,冷眼旁观项家人的反应,震惊,面面相觑,而后全盯着项明章,甚至顾不得担心老爷子了。
只有齐叔伴在项行昭的沙发后,也是满脸凝重。
项琨追问道:“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你知道项珑的下落?”
项明章感情难辨:“他毕竟是我爸。”
“那你爸在哪儿?”项環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项明章笼统地说:“一直在美国,他病了。”
猜忌丛生,但项明章会光明正大地说出口,不像是撒谎,大家一时沉默下来,没人关心项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严重。
方才的惦念,霎时也无人再提。
半晌,大伯母问:“明章,那你妈知道么?”
楚识琛清楚白咏缇是项明章的逆鳞,每次提到必定不太平,他担心地望过去,所幸项明章情绪稳定,说:“他离开家这么多年,就是不想和我妈生活了,我妈没必要知道。”
在座长辈都是知天命的年纪,猜也猜得到,一个男人在外十几二十年,不可能独身一人。
项環说:“夫妻名存实亡,就算项珑回来,咏缇也不会跟他过了。”
项琨道:“估计又是一场麻烦。”
项行昭迷茫地睁着眼睛,仿佛在听,但不知能否听懂,他粗哑地“啊”了几声,又开始叫项珑的名字。
项明章说:“爷爷,这里没有项珑。”
项行昭一顿,瞪大了双目,浑浊的眼球有些湿润,大家急忙说些别的分散注意力,项琨端起一块蛋糕:“爸,你尝尝这个。”
项行昭激动得声音越来越大,含混地喊着,听起来像一个老朽的悲哭,他戴着项明章给他的腕表,扬手一挥打翻了蛋糕盘子。
“啪”的一声!瓷盘落地碎裂,精美的蛋糕摔得一塌糊涂,秦小姐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吓得捂嘴尖叫,小婴儿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项環喊道:“茜姨!”
齐叔绕过沙发控制住项行昭,项琨两口子拼命安抚,年轻的小辈去拽轮椅,茜姨带人收拾地板,隔壁候命的育儿师跑过来抱孩子,整间客厅哭叫吵嚷,一片大乱。
项明章从沙发中起身,淡漠地退开一截。
年初一,美满喜剧来不及落幕,眨眼变成闹剧,不知算谁的错。
楚太太压着胸口站起来,看戏看得受了惊。
项行昭不肯上轮椅,在层层包围中挣扎,挥着手,庄周梦蝶的表盘上沾了一块霜奶油,被蹭开,模糊了皮肤上苍老的纹路。
项琨急道:“明章!想想办法!”
项明章终于露出不悦的神色:“都让开。”
围着长沙发的人闪到一边,项明章把项行昭打横抱起来,勾着肩腿控制住,他微扬下巴,躲过项行昭乱挥的拳头。
项明章抱着项行昭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别人不用动,识琛,齐叔,来帮我。”
楚识琛起身跟上,到卧房的治疗间,项明章把项行昭平放在床上,问:“孙医生在不在?”
齐叔说:“孙医生今天休息,回家过年了。”
项明章道:“叫他立刻过来。”
齐叔去打电话,房间只剩项行昭拖长的呻吟,楚识琛抽了纸巾给项行昭擦手,离近发觉对方在哭。
项明章伸手揩去项行昭眼角的浊泪,问:“爷爷,你在为谁伤心?”
医生和护工很快赶来了,做过检查,项行昭逐渐安静下来,整栋静浦大宅跟着陷入一片寂然。
项明章带楚识琛走到偏厅,落地窗外是花园主路,堵着七八辆轿车,来拜年的客人识趣地掉头驶离。
在宁波的寺庙外,楚识琛记得项明章说过,家事是龌龊事。
项行昭的寿宴上,住院的病房里,项家每一次貌合神离的聚会……
楚识琛虽然不了解始末,但已经能猜到一点隐情,他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项明章说,“让你见笑了。”
楚识琛道:“提及你父母的时候,我有点紧张,很想走到你身边握住你的手。”
项明章的外套蹭脏了,脱掉只穿着衬衫,不暖和,他本来抱着双臂,闻言放开:“今天提了那么多句,握手不够,能不能抱我一下?”
楚识琛上前,以保护的姿势环住项明章的肩膀,说:“幸好你没有失态。”
项明章微躬着背,单手搂着楚识琛的后腰:“我不敢。”
楚识琛问:“为什么?”
“你不是发话了?”项明章道,“我这种个性,只能自律。”
楚识琛噎住:“那是闲聊。”
“所以不能当真?”项明章抬起头,“那你要不要管我?”
楚识琛勉为其难地说:“你我平等,我不可以管你,但你提出来了,我就满足你一次。”
项明章问:“什么?”
每逢项家有事情,事后项明章都会去一个地方,楚识琛想他所想,决定道:“今晚我陪你去缦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