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圣人言

“当然没有!”

阁外一声清朗的声音想起,大家都抬起头,只见两个衣袍破旧的少年走进来,为首的不卑不亢,风姿卓秀,后面那个神采灵动,顾盼生辉。

只不过二人衣着着实寒碜,座中子弟交头接耳,纷纷投来轻蔑的目光,夏侯潋捕捉到只言片语,都是“哪来的叫花子,来这撒野”,或者“这是咱们谢家的?怎么没见过”之类的。

谢惊澜目不斜视,朗声道:“学生谢惊澜,见过戴先生。方才大哥所言并非事实,还请先生明鉴。”

“难道本少爷还会冤枉你不成?谢惊澜,你明明就是偷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要不要我叫他们来当堂对质?”谢惊涛闻言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谢惊澜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道:“惊澜何曾偷过大哥的财物?只不过在库房拾得大哥丢弃的书卷罢了。”

“书怎么就不是财物了?咱们家修文堂刻的本子,一本还得好几吊铜钱呢。再说了,我那是存放在库房,并非丢弃,你不问自取,即为偷!”

“大哥稍安勿躁,一切只是个误会罢了。惊澜体弱,夫人宅心仁厚,准惊澜不必去学堂听学,然而惊澜仰慕圣贤之言久矣,奈何清贫,月无份例,只好去库房求得大哥丢弃的书卷,此事惊澜早已得到库房管事的准许,大约是大哥不曾询问过管事,误以为惊澜偷盗,今日正好说个清楚。”

这一番话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明明是当家主母怨恨庶子,不让其听学,人家无可奈何,只好去收大少爷的破烂来勉强读书,结果这大少爷还不依不挠,反诬人家盗窃财物。

谢惊涛明显卡了壳,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驳。

这时,谢秉风出声道:“涛儿,既平白污蔑了人家,还不给人家道歉?”

谢惊涛只好顺坡下驴,干笑道:“是是是,大哥没问明白,冤枉小弟了。”

两人都是皮笑肉不笑,摆出兄友弟恭的模样,看得夏侯潋有些蛋疼。

谢惊澜给谢惊涛台子下也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死胖子颜面扫地,特别是在戴圣言面前。毕竟若是今日他没能拜戴圣言为师,那就是纯属现眼来了,到时候死胖子要收拾他,那是易如反掌。

谢秉风转过头,摆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对谢惊澜道:“老夫从未见过你,你是谢家旁支的?你的父母是谁?若是家里拮据,可往账房支些银子,也好补贴家用。待身体好些,也可去族学读书,不必交束脩。”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玩意儿?

谢秉风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

夏侯潋惊讶地看着上首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峨冠博带,脸上永远摆着严肃的神情,两只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大字。可夏侯潋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本《燕寝怡然图》,指不定他还在哪藏了《玉房秘诀》、《春宵秘戏》呢,于是那“正人君子”四个字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

谢惊澜面色煞白,衣袖下的拳头握得死紧。

谢家子弟众多,谢惊澜常年窝在秋梧院里,认得他的很少,有不识事的帮腔问道:“是啊,我们本家素来乐善好施,你是旁支,理应相助一二。”

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谢惊澜差点没能站稳,他怔怔地望着谢秉风,他无数次在过年或者祭祀的时候跟着众多谢家子弟一齐向他行礼,无数次在他骑马上京的时候缀在家人队列的末尾为他送行。

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从来没有站到过离这个男人这么近的地方,原来这个男人压根不认识他。

谢惊涛也呆了,愣愣地说:“什么旁支,爹,他是谢惊澜啊,您的三儿子!”

谢秉风张口结舌,看着谢惊澜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仪态不至于太慌乱,只不过他的脸上有惊讶,有尴尬,有羞赧,偏偏没有愧疚。

夏侯潋心中苦涩,不自觉地靠近谢惊澜,悄悄握住谢惊澜冰凉的手。

谢秉风僵硬地笑道:“哈哈,惊澜长这么大了,为父离家太久,竟忘了你的模样。惊澜,不会怪罪吧。”

夏侯潋心想,模样认不到,总不能连名字也忘记吧?莫非“惊澜”这个名儿压根不是他取的。

谢惊澜声音有些飘忽,几乎找不着调:“父亲夙兴夜寐,朝务繁忙,惊澜……明白。”

“两位小友快坐下吧。”戴圣言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了,旁边这位小友还未曾告知姓名,方才远远瞧你池上泛舟,老朽倒是很想结识一番。”

夏侯潋站了半天,这才发现座中都是谢氏子弟,没有书童,也没有伺候的下人,拱手谢道:“小的夏侯潋,是惊澜少爷的书童,方才急急匆匆,竟没发现这儿不需要书童伺候。”说着顿了顿,瞥了眼旁边有点魂不守舍的谢惊澜,心里放心不下,“平常听少爷读书,小的也非常仰慕圣贤之道,还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听。”

“自然可以。”戴圣言颔首微笑,“小友有向学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拦?”

饮过茶,方才的闹剧仿佛随着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一出给忘了。戴圣言抚着嘴巴上面骄傲上翘的胡须尖儿,清了清嗓子,像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顿时满座肃静,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张皱皱巴巴的嘴巴,只等他开口了。

“敢问诸位小友,尔等寒窗苦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听罢,大家面面相觑。

所为何事?

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若不是因为朝廷科举,哪会儿有人成天捧着本破书死记硬背?

再高尚点儿,说来说去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字罢了。定国安邦,治乱平丧的大道理张口就能来,提笔就能写。这几个字,在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嘴里嚼得烂烂巴巴,早已没了滋味。

只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谢惊澜所想。

谢惊澜对自己的愿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治世扶微,兼济天下,他从来不关心街头小贩卖了多少点心,乱葬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关心哪里大旱,哪里大涝。即便天下血流成河,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那又与他又何干?

他要的从来只有谢家这帮忘记他、欺辱他、怨恨他的人终有一日在他脚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只要稍加想象那场面就能热血沸腾,快意万分,这快意支持着他头悬梁锥刺股,不惜熬的头晕眼花,也要把圣贤放的狗屁塞进肚里。

可是这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他必须先装成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把这些阴暗龌龊的心思仔仔细细包裹在温良恭俭的肚皮下面,不能透露分毫。

被自己亲爹伤得千疮百孔的谢惊澜不自觉在长歪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怨恨的藤蔓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这一切都藏在他柔弱无力的少爷外表之下,只是脸上的习惯带着的笑容终究没个滋味。

夏侯潋戳戳他的手,谢惊澜反握住夏侯潋,轻轻道:“别担心。”

谢惊涛不知哪来的自信,第一个发言:“学生所为者,自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之谓士大夫也。”

戴圣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晃了晃他麻秆脖子上面瘦骨嶙峋的大脑袋,示意下一个人发言。

谢惊涛座后的二少爷谢惊潭答道:“学生心眼小,志不存天下,唯愿鹏程万里,逍遥不悔。”

戴圣言笑道:“此志虽不存天下,却也是一大难事。”

座中的人说了遍,只差谢惊澜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惊澜身上,轻轻颔首。

谢惊澜作了一个长揖,答道:“学生愚钝,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他神色淡淡,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戴圣言瞧在眼里,叹了口气,这谢家一代不如一代,他当初昏了头,才会收了他们不成器的老子当弟子,拗不过谢秉风的再三相邀,做客谢府,只想来走走过场。果然谢氏子弟是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长得伤眼不说,脑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只是没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斓叽叽喳喳的公鸡里头竟然有一只白鹤,但这只白鹤性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圣言活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年纪,什么人没有见过?谢惊澜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自然无所遁形。捏紧的拳头、发红的眼角,绷得过分的脊背,一切都说明这个半大少年远没有他表面那么平静。

他只是竭尽全力撑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颜面罢了。

听了一圈,戴圣言只对谢惊澜点了头,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潋长舒一口气,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谢惊澜当众行了拜师礼,戴圣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鸡爪子似的手抓着谢惊澜的胳膊,寒冬腊月,谢惊澜穿得多,可还是觉得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铁烙子似的,几乎要把袄子烧穿。

“惊澜,你还没有取字吧。”

“学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没来得及取字。”

“无妨,”戴圣言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动了动眼皮,浑浊的眼眸里射出几分清明来,“你饱尝艰辛,可叹心如磐石,志高意坚,然而性子太倔,心肠太硬,将来不为大善,必为大恶啊!为师为你取字‘易安’,愿你行易居安,从心所欲,逍遥不悔。”

“切记世道多艰,心贵存善。”

谢惊澜恍若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凉了个透。他费尽心思掩藏的龌龊心思仿佛被戴圣言看了个真真切切。

什么无愧于心,谢家磕头叩首偿他多年屈辱方能无愧。

什么无悔于事,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皆如所愿方能无悔。

什么无怨于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无怨!

他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戴圣言看得清楚透彻,谢惊澜无地自容,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戴圣言还要收他做弟子?

他艰难地行礼谢道:“学生谨记。”

夏侯潋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没懂这个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到底是在夸谢惊澜还是在贬谢惊澜。

罢了罢了,管他褒还是贬,反正收了谢惊澜就行了。

话没听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虽然不是他拜师,但身后得意的小尾巴还是翘上了天,顶着满场嫉妒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跟在谢惊澜后面离开望青阁。

一路上谢惊澜都沉默着,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更胜从前。

夏侯潋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场面一旦冷下来就会十分不安。谢惊澜先是遭受亲爹的当头一棒,后又成功进了戴圣言的门槛,一悲一喜,他不知道应该说安慰的话还是祝贺的话。

总觉得哪句话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绕到谢惊澜跟前,张开双臂把谢惊澜紧紧抱在怀里,谢惊澜吓了一大跳,不住的挣扎,气道:“你干什么!?”

夏侯潋按着谢惊澜,他力气很大,谢惊澜老早就领教过,果然还是挣脱不出。

“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惊澜少爷,除了我娘,我可没抱过别人,便宜你了。”

谢惊澜停止了挣扎,脸埋在夏侯潋的肩膀上,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忽然凉凉的,嘴里竟尝到咸咸的味道。他怕夏侯潋发现自己哭了,故意冷声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惜遮掩的功夫学得不到家,话还没说完,里头藏着的苦涩已经露了馅。

夏侯潋松开谢惊澜,拉住他的手腕,飞奔起来。

“喂,你做什么!”谢惊澜大惊失色。

夏侯潋不说话,拉着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们破口大骂。风刮得脸生疼,谢惊澜感觉自己的肺像破旧的风箱被匠人全力拉动,寒风吸进嘴里成为热气呼出,消散成白烟,脸上的眼泪也悉数风干。

他被带到后厨外的围墙,夏侯潋让他待在原地,自己踩着墙面,两手搭上墙头,脚再使劲一蹬,整个人翻入了院子。谢惊澜还在喘着粗气,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时没有拦住那个胆大妄为的小王八蛋。

他气恨不已,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人,使尽力气搭上墙头,好不容易才探出一个脑袋。不看还罢了,这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个混蛋竟然从窗户翻入厨房,厨房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厨,没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夏侯潋弓着腰,猫儿似的踮着脚走路,以炉灶为掩护,摸了一壶酒揣进怀里,又从窗户翻了出来。

等夏侯潋从墙头跳下来,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他气急败坏地扯着夏侯潋的领子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冷静,”夏侯潋温声温语地顺着谢惊澜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庆祝喜事,正好这个时候喝,走着,喝酒去!”

夏侯潋把谢惊澜连拉带扯地带到一个僻静的地儿,知道谢惊澜爱干净,还特地用袖子把石头来来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让他坐。

夏侯潋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泪直流,把酒递给谢惊澜,谢惊澜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别人喝过的酒。夏侯潋劝了半天,谢惊澜才不情不愿地仰着头,把酒壶悬空喝了一口,舌头刚挨上酒液就后悔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侯潋哈哈大笑,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少爷,我没有可怜你。我就是看不得别人难过,你要是难过,我也跟着难过。再说了,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又没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还能读书考科举,前途无量,有什么好可怜的?

“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着我娘走南闯北的是,没少见可怜人,有生了怪病满身脓疮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的仆人,有儿子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下儿媳和捧在怀里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爱吗,比起他们,你简直生活在仙境。”

谢惊澜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那个老头儿给你取的什么字来着?‘易安’?我觉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闹饥荒的时候,我还成天上顿不接下顿呢。”

谢惊澜好像明白夏侯潋眼里的惨境是什么样的了。

在夏侯潋看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将死未死,方谓之惨。夏侯潋心大得没边才会如此,须知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话说回来,他不禁好奇夏侯潋以前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总觉得不会太好。

“你刚刚说你娘带着你走南闯北,莫非你娘是戏班子的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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