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钧已过不惑之龄。
他内功练得不错,原本看起来最多就三十岁,可他刻意把自己往老了扮。
有事没事都爱皱眉,额头便有了纹路。每天出门前用女子画眉黛的细笔在眼角轻轻描几道,留了胡须,用偏方把发鬓染出灰白色。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今年快要五十岁了。
宫钧这么做的原因也是不得已。
四十岁在民间可能都已经抱几个孙子了,作为祖父辈的人,早就退出了青壮的行列,可是四十岁在官场上却还是不够看。
武官们普遍年轻一些,看看朝上的文官群体,三十岁左右考上进士的都是前途远大,翰林院混个七八年,出息的再去中书省当值跑腿五六年,然后外放十年左右,回来就是三品四品大员。等做到宰相的位置时,已是垂垂老矣。
资历、经验,都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年轻就容易被人看不起,年轻就意味着官职难升。
哪怕年纪是实打实的,可是一个人“看起来”如何还是挺重要的,毕竟同僚跟上司不会见面就问贵庚,除非想做媒。
宫钧扮老的原因不止这个,还有他官职的特殊性。
能做到副指挥使,自然是皇帝的亲信。
皇帝已经老了,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亲信终日奔波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这没什么。可是意气风发像是三十多岁就麻烦了,被皇帝觉得碍眼的亲信还有好日子过吗?
宫钧当了十几年的官,慢慢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做锦衣卫副指挥使有五年了,比哪一任指挥使、副指挥使都长命。
宫钧不会让自己太无能,但也不会表现得太能干。
——不能让野心勃勃的下属认为自己是软柿子,踢翻了自己就可以上位,也不能让这些人认定自己是个拦路虎,有自己在就没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老,岂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对了还要加上病,一个为皇帝尽忠尽力,落了病根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年岁也大了,日后最多就是荣养,完全构不成威胁。
如今的情况,除非现在这位指挥使突然横死,否则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在本朝差不多走到头了,知道的秘密太多,将来下场估计不太好。文官可以告老还乡,锦衣卫的高职想要安安稳稳老死家中,难度颇大。
宫钧从来只把忠君挂在嘴上,那位正牌的指挥使都在整天想退路,难道他会毫无准备?
只不过比起锦衣卫指挥使整天盘算着投效哪位皇子,宫钧就显得格外无动于衷。
——因为他哪一个都看不上!
这些皇子不是无能,就是懦弱,或者自以为是。
太子倒是有点样子,但是太子的身体太差了,宫钧觉得不等皇帝驾崩,太子可能就要先走一步了。
宫钧走不了“从龙之功”的路,就只能另辟蹊径。
他要立一个大功。
不是救驾之功,是一个让齐朝皇室都要感念他功绩的大功,然后就能安心地称病荣养了。
什么功劳有这么大呢?那当然是传国玉玺的下落了!
皇帝陆璋与锦衣卫周指挥使都认定楚朝有一部分珍宝包括传国玉玺在内,是被孟戚带走了,可是宫钧不这么想。
他仔细钻研过前朝留下的史料,不止是楚朝,还有陈朝的。
陆璋认为孟戚与楚元帝君臣生隙,盗走玉玺;周指挥使觉得孟戚在楚朝初立去追陈朝皇室的时候就把玉玺掉包了。宫钧认为这些都不对,从有限的史官记载与内容详尽的楚帝起居注看,楚朝开国君臣的关系最初是十分融洽的,那些臣子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办实事的人。
而今日文官武将各分派系,但凡政敌提出什么,一律反对。俗称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不管是否于民有利。
宫钧不是那种为官为民的臣子,但他会尊敬这样的人。
孟国师既不求名,也不要利,还深得楚元帝信重,为什么要偷换玉玺?
按照孟国师爱憎分明的性情,楚元帝杀了三公九侯之后,他更有可能去砍皇帝的脑袋而不是偷走玉玺。
所以传国玉玺的下落,应该跟孟戚没有关系。
至于锦衣卫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那个知县薛庭,宫钧也不觉得传国玉玺与前朝后裔会跟这个人有关。同为江湖人,薛庭的做法不是很明白吗?看破朝局,嫌麻烦就跑了。
宫钧爱钱,也爱京城的繁华。
让他像薛庭那样跑,宫钧是万万不肯的。
他费了很大心力寻找传国玉玺,终于被他发现,上云山龙爪峰的六合寺有些问题。
此时天色已明,宫钧漫不经心地审问完了这几个江湖人,挥挥手就让人把他们带下去了,他在后院里慢慢踱步,老和尚心惊肉跳地念着佛。
宫钧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背后汗毛也没有竖起来。
刚才的警兆,难道是错觉?
且说墨鲤在宫钧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就迅速地把孟戚的头按了下去——武林高手对不善的目光都是有感觉的,盯得久了,绝对会被发现。
孟戚自从看到宫钧,右手就忍不住动了三次,想要揍人的念头很明显了。
“稍安勿躁,有的是机会。”墨鲤忍着笑劝道。
“这人很是滑溜,跟胆小的兔子似的,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钻回了窝里。”孟戚语气不忿。
墨鲤原本要说,兔子没有跟猫住在一起的习惯,想了想却问道:“难道他知晓你惧怕狸奴?”
“我不是……”
孟戚反驳了半句,又忍住了。
因为墨鲤替他解释了。
“我知晓,狸奴有何惧,只是不想遇到罢了。真要有深仇大恨,别说养了八只,就算在屋子里塞满狸奴也不好使。”
这话倒是没错。
狸奴而已,只要眼睛一闭冲过去,砍了宫钧的脑袋就走,谁还能拦得住?
“还是大夫知我。”
“好说了……”
其实墨鲤不太想收下这份知己默契。
墨鲤在意这个宫钧的虚实,他低声道:“既然他不知道你对狸奴的看法,养狸奴应该只是巧合。都是巧合,怎能说他动辄躲回家中,其实是胆小?”
孟戚闷闷不乐地说:“宫钧这人是官场上的油子,对欺上瞒下推卸责任这一套玩得十分顺溜。偏又脑子灵活,眼力过人,每当他觉得有危险有麻烦,就会找个理由躲开。现在他只是听说了厉帝陵宝藏,如果再抓了雍州过来的江湖人,听到‘孟戚’之名,我保证他不管传闻是真是假,会立刻抽身事外。”
“如果陆璋命令他来对付你,难道他还能跑?”墨鲤好奇地问。
“这就要看他怎么办了。”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下策是装作旧伤发作,中策是借口保护皇帝进宫伴驾护卫,上策则是找出一件更大的事然后勤勤恳恳去办。说到底,不管是帝陵宝藏也好,我也罢,这都是无关朝局的小事,陆璋总会有更多的麻烦要派锦衣卫去处理。”
墨鲤心想,官场果然复杂。
能看透宫钧的路数,孟戚可能也干过这种躲事的偷懒法?
墨鲤看着宫钧在寺庙里走来走去,总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那个老和尚瞧着也有点不对,好像过于紧张了,拿着念珠的手臂抖颤不止。
如果是之前,害怕锦衣卫指挥使迁怒僧众,倒也合理。
可是现在呢,度牒查了,宫钧连那几个江湖人都没有过多为难,老和尚还怕什么?
想着想着,墨鲤忽然听到身边孟戚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方丈可能知道点什么。”孟戚说。
“嗯?”
墨鲤不明所以。
话说六合寺下面就是厉帝陵,难不成这寺庙的方丈是守陵人?
不应该啊,陈厉帝在位是两百年前的事,陈朝因为厉帝无道才由盛转衰,其实后来还有好几位帝王。什么样的守陵人能够传承两百年,甘于贫苦,只在寺庙里做和尚,对秘密只字不漏?
就算有人对陈朝忠心耿耿,对陈厉帝也是忠心耿耿,可是他的后人呢?
连皇帝都不能保持自己子孙后代的地位,区区守陵人可能吗?
这可不是感于忠义,为英烈守墓——他们守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个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说出去就能换钱的秘密。
就算坚信皇帝的天子,是天命所归的糊涂蛋,可陈朝灭了,楚朝也没了,这还坚持个什么劲?
孟戚猜到墨鲤所想,他摇头道:“厉帝陵没有守陵人,陈厉帝巴不得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陵寝所在,又怎么会留下守陵人呢?”
“……你见过陈朝厉帝?”
“不算见过。”孟戚艰难地说。
不以人形相遇,就不叫见过。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般,有这样的武功,肯定要去捣乱,让他修不成陵寝。”
哪个山灵喜欢家里被人挖个又深又大的坑?
“自秦皇以来,上云山的帝陵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座,有的被后朝挖了,有的还在,反正我也习惯了。”孟戚很是无奈,又叹口气道,“可是别的皇帝,葬下去了事,陈厉帝呢?”
死一个皇帝,挖一个坑。
陈厉帝要修疑冢,单单在上云山的范围内就挖了六个坑,这就很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他那些疑冢还陆陆续续被找到,被人挖了又挖……挖完也没人填!都是皇帝,就他给我找的麻烦最多!”太京龙脉不忿地说。
墨鲤开始庆幸歧懋山地处偏僻。
对山灵来说,寻常墓葬不算什么,一则是小,二来时间久了连同棺木一同腐朽化为尘沙。
可一旦到了诸侯或者帝王这个级别,规模浩大,长久存在,想不在意都难,
墨鲤拍了拍孟戚的后背,权作安慰。
“你方才说,这方丈知道厉帝陵的事?”
“不错,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儿像一个人。”孟戚不确定地说。
“谁?”
“……太京报国寺的一个僧人,我有大约二十年未见他了,如今他老成这样,我也不敢确定。”
孟戚实在不想提自己年纪的事,可是总有那么多事,随时随地提醒墨鲤。
心塞。
两人说完,正看到宫钧走到老和尚面前,让方丈领路找个僻静的厢房。
老和尚额头冒汗,低着头上前引路。
宫钧的眼神,像是在审视。
孟戚沉吟道:“可能就是那个僧人,宫钧大约查到了他的身份。”
“他是何人?难道身份不可告人?”墨鲤颇有些意外。
“如果是我想的那人,那他便是陈朝后裔,父亲是投江而死的陈朝太子。”
墨鲤听了,微微惊讶道:“如此说来,他是故意藏匿在这里?”
“或许吧。”孟戚皱眉回忆道,“当时李元泽没有对前朝后裔赶尽杀绝,尤其是那些孩童。他的父亲虽是太子,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原本被软禁在陈朝旧宫之中,后来他自愿出家,进了太京报国寺,陈朝也没什么人想着复国,他多年来都老老实实的。后来楚朝覆灭,他可能借机脱身逃到了六合寺。就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巧合,还是知晓厉帝陵寝在这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