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以双手做枕,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
虽然以他们的轻功,走得比马车快多了,但是这种不需要自己费劲,只要驾驭缰绳让马顺着一条道走,身边有意中人,手里有糖炒栗子的日子委实逍遥。
要说缺点,大概是他跟大夫始终要有一个人在外面,否则这匹马就会撒丫子乱跑,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一次如果不是他们拽得快,就要冲进农田里了。
这一路上,孟戚可没少教训它。
“你怎么知道那本金莲记里有暗语?”
墨鲤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辕上,犹有些不可置信。
那本他只读了个开头,就粗略跳过不愿意细看的艳。情小说竟然内藏玄虚?话本里唯一奇怪的地方好像只有——
“那家反复被提到名字的花铺?”
“多明显……除非这话本的作者是花铺老板,而他家的莲花滞销了完全卖不掉所以出此下策。”
墨鲤心道,他还真就这么想的。
孟戚摸着下颔,笑道:“大夫对太京街面不熟,自然不会生出过多疑心。每个翻了这本书的人,去东市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到那个地址逛逛,不一定会去买劳什子金莲,可是按捺不住好奇。”
“所以你去了?”墨鲤颇感意外,他不会特意想到这方面,如今被孟戚这么一说,他便忍不住思索“常人”的做法。
如果能更好的理解这些事,是不是意味着他更像“人”了?
秦老先生只教给了墨鲤为人处世,怎样秉持君子之道,简单地说就是所有“正确”的事,不管是艳。情话本还是搅事看热闹都不在其中,孟戚却带来了这些新奇体验。
竹山县太小了,人跟人之间太熟悉,很难发生大事。
也很难发生复杂的、牵扯数方利益的事。
所谓游历天下,正是要见识这些在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就是多了一个计划之外的孟戚。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墨鲤正在了解对方。
他喜欢胖鼠得意洋洋的样子,喜欢孟戚将事情利弊娓娓道来,仿若亲眼所见的自信模样。墨鲤相当遗憾自己未能看到陈朝末年,孟戚率军征战把敌人玩弄鼓掌之上的英姿。
想着想着,墨鲤又塞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
不知墨鲤在想什么,但是对自己魅力充满信心的孟戚愉快地张嘴接了。
他是倒着躺的,脑袋靠在车帘这边,马车的颠簸加上风的作用,帘幕总是飘来飘去,这就让墨鲤侧头就能看到孟戚。
墨大夫看了一眼车帘,觉得该洗了。
他伸手将帘幕撩开了一些,避免扫到孟戚的脸。
孟戚却以为这是墨鲤想要一直看到自己,心想大夫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自己,看这一举一动!
他就跟三伏天吃了一块冰西瓜似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毛孔不松快。
高兴归高兴,孟戚却决定不表现出来,大夫脸皮很薄,他要克制,不能说破!
把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的墨鲤:“……”
只有一颗栗子而已,值得这么高兴吗?还要压住喜不自胜的情绪,这是怕自己笑话他?
于是墨大夫很体贴地当做没看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去看了那家花铺?”
“没有花铺,据我所知,那里应该是东市的一家鞋垫铺子。”
墨鲤闻言一顿,他跟着孟戚去过太京的东市,确实是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都没想到铺子能划分得这么细,单是鞋铺就能分为七八种,而且一家绝对不卖另外一种货。鞋垫铺也不少,花样繁多,有瓜蔓连枝的多子吉祥图,也有招财进宝步步高升的纹样。
“那家铺子,名叫元宝记。”孟戚知道墨鲤想不到这里面的关联,所以直接道,“前朝有句诗,曰三寸金莲似元宝,它虽不卖鞋,却也勉强跟金莲二字挂谱。”
墨鲤眉头微皱,不解道:“莫非这家铺子有什么蹊跷?”
“我在太京的时候,亦想不明白写话本的人在玩弄什么玄虚,要说完全无关吧,却把地名重复多遍,总不能是让人读了话本之后,循址找去看到铺名会心一笑。”
“孟兄,勿要说笑。”墨鲤对金莲二字十分反感。
秦逯早年教他时就说过,为人父母而残害幼女,不以为耻又在大江南北盛行者,非缠足莫属。竹山县没有这种陋习,倒不是百姓知道里面的道理,而是家中贫苦人人都得干活,不可能缠足。
“……楚朝曾有明文禁止女子缠足,然而推行得不顺。”孟戚看着车厢顶,坐起身说,“官府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太京一地尚可,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也是敷衍了事。此患延绵多年,早就深入人心,金莲记原就是艳。情话本,以此为暗示,估计就是想让人去寻觅。”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因停留在太京时,我不知舞弊案其事,所以也没有多想话本里这层暗示究竟是何意。如今我们已经离京几百里,更不可能知道这家铺子的蹊跷了,就看宫副指挥使的能耐了。”
“你怎么知道陆忈会把这桩事交给宫钧?”墨鲤疑惑地问。
宫钧好像已经有了要查张宰相朋党罪状的差事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来一个舞弊案,忙得过来吗?
“你还记得龙爪峰六合寺方丈的身份怎么暴露的?宫钧这个人,或许最擅长的就是抽丝剥茧,从一团乱麻里找到线头,换了是我,也要重用他。”孟戚抱着手臂,嗤笑道,“我估计他不会有空回家抱狸奴了,想要高官厚禄,又想清闲度日,怎么可能呢?”
墨鲤感受到了孟戚对宫副指挥使的不友善,他想笑。
还好他已经离开了太京,不需要亲眼见识八只猫带来的冲击。
“他不做官,也是刀法天下第一轻功绝顶的高手。”墨鲤提醒道。
“他为了养狸奴去做官。”孟戚冷哼。
墨鲤忍着笑说:“天下间,人人抱负不同,未必要想着救国救民,只要恪尽职守,不是为了酒色财气做官,又有何不可呢?”
孟戚承认墨大夫说得没错,但他还是不高兴,索性直接躺回车里了。
“别压着药囊!”墨鲤回头不放心地叮嘱。
孟戚闻言往旁边挪了挪,瞅着药囊想,要命了他在大夫心中可能还没有它重要,毕竟草药能够治病救人,他不能。
——醒醒,草药是随时消耗的。
膝盖顶着车壁,孟戚悻悻地迁怒了马车,嘀咕道,“这车还是小了,怎么着也得放下一张矮几,让大夫能够坐着看书写字。”
“最好能让你完全躺下来?”墨鲤补充道。
孟戚眨了眨眼,直接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吞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口否决:“不不,怎么会呢?普通马车这样大小的最是方便,再大车就笨重了,一匹马拉着吃力。”
墨鲤随口接道:“只要你变成沙鼠,马肯定能跑得更快。”
孟戚:“……”
沙鼠怎么了,沙鼠的分量也不轻。
墨鲤把孟戚的沉默当做了反对,继续道:“而我就不同了,如果你在马车里放一缸水,马能不能拖得动另说,这车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得坏。”
孟戚心想,就不能只准备一个水盆,要什么缸?
感受到马车的颠簸摇晃程度,孟国师不得不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还真得是水缸,不然盆里的鱼跟水都能被甩飞出去。
“豫州这路,真是比山道还颠。”孟戚赶紧把糖炒栗子跟大夫刚看过的书收好了。
马车在山道上跑不快,在平坦的大路上就不同了。
木轮转得越快,颠得越厉害。
他们又不能上官道,这种商队走多了踏出的车道,就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前面有人。”墨鲤放下马车帘幕,眺望前方,看到一列长长的车队,前面似乎有飘鼓的小旗。
旗跟幡在礼制里都有严格的规定,是仪仗中的一种,民间走镖只能使用很小的三角旗,颜色也受到限制。
豫州位于中原腹地,有许多座大城。
这里没有雍州的荒凉,大大小小的田庄连着片儿,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俨然是太平年景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路上经常能看到零散的商队跟走镖的趟子手,此处距离下一座城还有十几里路,这对墨鲤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如果施展轻功,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可是对普通人来说,就需要加紧赶路,才能赶在日落关城门之前抵达。
货物笨重,行进较慢,商队逐渐被墨鲤二人的这辆马车赶上了。
镖师跟趟子手警惕地朝着这边望过来。
墨鲤在这一路上被打量过许多回,他已经习惯了,为此还特意改了装束,做游学士子打扮,选了灰褐色的衣裳,披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披风,再往脑袋上扣一顶斗笠。
虽然看着好像干净了些,不像是赶路的样子,但也不扎眼,毕竟读书人喜欢穷讲究。
车辙印痕不深,说明车上没有多重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个人或者一箱书。
真要说不寻常,大概就是拖车的马了。
看着比一般驽马精神很多,尽管毛发四蹄上沾了很多泥点子,还是能看出它的体格不错,是一匹被养得很好的马,连马掌钉的铁都是新换的,蹄印完整又清晰。
凡是看到这匹哒哒走得欢快的马而眼睛一亮的人,很快就会失望。
因为它千真万确是一匹驽马。
驽马养得再好还是驽马,跑不快的。
现在看着精神,可能只是因为年轻或者主人舍得花钱买好草料,一旦没了供给,这匹马就泯然于众了。搞不好它的主人是被马贩子骗了呢!这种事情也很常见,马市经常有这种打理得鲜亮一些的货色,专门用来骗那些没经验的买主,往往能喊出几倍的高价。
镖师摇摇头,心里觉得又是个上当受骗的人。
有识货的,自然也有不识货的。
“喂,你家的马不错啊,什么种?”
一个举止轻浮的年轻人伸头往这边张望,脸上笑嘻嘻的,像是个出来见世面的公子哥。他觉得墨鲤身上透着一股不太寻常的气息,不像贫寒士子。
事实上墨鲤已经很努力地用最随意的坐姿了,他抬眼看了看那年轻人,发现这个人身体好得很,没有求医的必要,于是他没有理会搭讪。
马车帘幕垂着,里面也没有动静,年轻人见没人接话,便有些尴尬了。
他没有继续冲这边喊话,但却像是被这辆乍看普通的马车挑起了兴趣,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不时打量“车夫”。
这下轮到孟戚不高兴了,他隔着帘幕的缝隙能够看到那年轻人骑着马,距离这边越来越近。
“咴!”
年轻人胯。下的马忽然仰头嘶叫了一声,像是感觉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溜烟跑远了,任凭主人怎么催都不肯靠近这辆马车。
“孟兄,收敛点。”墨鲤无奈地提醒。
马比人敏锐,内家高手释放出的一点气息,都能被它们迅速察觉。
“是他的马胆小,你看咱们的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孟戚振振有词地说。
墨鲤毫不留情地揭穿道:“那是被你吓了一路,已经习惯了,最初它连船都不敢上。”
还吓得马乱跑,走错了好几条道,如果不是问了路,估计这会儿还在荒郊野地里蹲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