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智和尚是游脚僧人。
随身家当只有一串佛珠,一个钵盂,以及一点晒干的草药。
穷得钱放在袖子里都兜不住,因为袖子破了两个窟窿。
“风行阁的消息并不便宜,大师花了多少钱?”
墨鲤打量着老和尚,心中疑虑未消。
说起石磨山寨的二当家,燕岑的身份是有问题的。
燕岑本是齐帝陆璋的第二个儿子,而且是太子同母弟。虽说齐朝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过得好的,但凡事就怕比较,跟受人白眼吃尽苦头最后流落江湖差点饿死的燕岑比起来,他们甜得像蹲在蜜罐里。
燕岑一出生,就差点被他爹摔死。
据太子所说,当时的陆夫人后来的宁皇后出身北疆宁家,这是连墨鲤有也所耳闻的怀毅将军府。一度镇守北疆边关,功勋赫赫,即使在齐楚交替朝野动荡之际,依旧坚贞地履行职责,打退了蛮族趁乱南下的大军。
宁老将军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大约就是找女婿的时候看走了眼。
他把女儿嫁给了北疆军中的一位年轻才俊,结果这个人野心勃勃,借着楚朝君臣互疑之机,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最终扶摇直上,掌握兵权血洗太京,窃皇位而居之。
燕岑出生的时候,陆璋还只是楚朝的臣子,然而已经大权在握,宁家忠仆拼死抢走婴孩,送到边城一座寺庙里寄养。多年后,太子陆忈查到了那座寺庙,燕岑却早已离开。
所以,寺庙里的僧人知晓燕岑的身世。
如果他们不可靠,宁家不会轻易将孩子托付。
即使真的不知道,曾经的太子现在的永宸帝派人找过去的时候,僧人们也该知晓了。
永宸帝以为燕岑离开寺庙不知所踪,事实并非如此,按照石磨山寨的说法,游脚僧元智每年都会进山采药,顺带给他们治个头痛脑热,是他们相当敬重的人。可见寺庙以及宁家对燕岑的现状了如指掌,只是没有多加干涉。
只凭这一点,就让墨鲤有了些许好感。
想想在青湖镇遇到的楚朝皇族后裔,那个叫虎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跟寻常乡野人家的娃娃没有区别,最后一个保护他的人却仍然怀着复国之念。明明是没钱、没人、朝不保夕的困境,做什么春秋大梦?
复国是空谈,那份忠心还不如用来想法子让孩子平安地度过一生。
燕岑身后的人,显然对燕岑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否则就不会让他留在石磨山寨,毕竟那是匪寨,对名声有碍。
燕岑的一身武功主要在暗器上面,这跟他孱弱的体质有关,学不来别的。他虽是一副阴沉沉不爱说话的模样,但没有满身戾气,对找到石磨山的元智和尚也没有任何抵触,只隐瞒了早就相识的事。石磨山寨上下都认为元智大师心善仁慈,大当家在燕岑患病的时候,还掰着手指算着游脚僧什么时候才能来山寨。
墨鲤本不会对元智生出疑心,可是这老和尚一来,直截了当地说出石磨山和燕岑的名字,更毫不避讳地提到从风行阁买消息的事。
感激大夫救了自家孩子,寻常人会做到这般地步吗?自然不是,只因为在石磨山孟戚二人遇到了一群妄想斩断龙脉的家伙,为首的桑道长竟认识孟戚,还揭穿了孟戚前朝国师的身份。
元智很有可能是买了消息后,明确地知道孟戚往这个方向走,才追过来的。
墨鲤更在意的是,这老和尚身无长物,用什么买下风行阁的消息?
难道是消息换消息,用孟戚的身份,以及在石磨山跟吴王麾下的江湖人起冲突的事?
墨鲤眉峰紧蹙,元智和尚慢了一拍,连忙垂目念诵佛号: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行走四方,所见甚多,早年就同风行阁打过交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纵然六根清净仍受其所困,老衲偶尔救治他人时缺医少药,拿消息去风行阁换一点铜钱也是常有之事。此番不过多欠了风行阁一笔债。”
墨鲤沉吟不语。
元智老僧苦笑,索性直白地说:“大夫同行之人,身份不同寻常,老衲不会多言。”
墨鲤原本想说那个同行的孟国师早就离开了,好把这些对前朝国师感兴趣的人打发走,可沙鼠不能总是躺在自己怀里睡大觉,而且元智和尚跟风行阁这么熟,很快就能知道半天前某人披着几两银子的布招摇过市的事,于是墨鲤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大师想要寻孟兄?”
元智和尚继续苦笑着颔首。
墨鲤打量着他,半晌才道:“大师乃世外之人,对权势亦无所求,为何要自寻烦恼?”
元智叹息一声,合掌道:“大夫治病救人,于燕岑无所求,老衲与宁家皆心存感激。原本老衲也不该来,然齐朝宫变……”
孟戚这位前朝国师的身份虽然吓人,但是去了石磨山寨一趟也没做什么,而且楚朝覆灭之仇严格地说也算不到燕岑头上,宁家的过错最多只能说是当日没有竖旗公然反对齐帝陆璋。
陆璋登基之后,宁家并没有跟着飞黄腾达。
也许女婿做了皇帝,放在别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在齐朝,怀毅将军的存在却非常尴尬。宁家没得到封赏,打退蛮族也只获得了轻飘飘的嘉奖,没过几年就因为遭到齐帝猜疑,从北疆调到了西南边陲镇守,旧部被硬生生地拆散。
如果不是宁老将军威名赫赫,在民间颇有声望,如果不是陆璋碍于面子要做出敬重臣的表象,宁家可能早就被下狱问罪了。
借着岳家权势一飞冲天的穷小子,不会感激岳家当年的助力,反而会看岳家不顺眼。
恩重成仇,这对翁婿之间的矛盾太多。
除了燕岑的事,宁皇后郁郁而终,还有帝王对手握兵权的将军猜忌。
“其实宁家已经做好了谋反的准备。”元智老僧忽出惊人之语。
墨鲤一愣,随即想到燕岑身上,觉得不对又暗暗摇头。
“是为求自保,不得不反。”元智和尚叹道,“太子若是病亡,宁家再无幸免,齐帝必定要对宁家下手。虽不会明着来,但暗箭难防,老衲的师兄弟为此都已离寺,前往悬川关。”
悬川关就是宁家如今驻守的西南边陲要塞。
墨鲤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然而他对天下大势权势斗争那套实在不熟,没有抓住那一抹念头。
——大夫怀里的胖鼠径自陷入了深思。
“原来太子所谓的不能死、不敢死之中,还有宁家这一层。”
墨鲤身为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愈发觉得太子陆忈活着不易。
“故而,大夫不止救了燕岑,实则是救了宁家满门。止兵戈息烽火,救了西南百姓,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是悬壶济世的神医。”
墨鲤侧步避开,不受元智和尚的躬身一礼。
“大师言重了,在下只是治病救人,尽己所能,其他事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当不得这番赞誉。”
元智不知道,孟戚听到墨鲤的心跳得稍稍快了一分。
沙鼠敢打赌大夫的耳廓有点红了,它悄悄从墨鲤的衣领间探出脑袋。
“不过,宁家既能瞒住齐帝陆璋,将燕岑养大成人,想来你们都有躲避锦衣卫的法子。大师武功高强,大师的师兄弟想来也不是凡俗之辈,宁家未必只有谋反一条路可走,为何……”
墨鲤没有被元智和尚几句夸赞就高兴得失去理智,他觉得宁家的谋反很蹊跷。
陆璋多年打压削弱,宁家手里的兵权已经微乎其微了,悬川关肯定不是宁老将军说了算,陆璋会派遣平级的文臣武将牵制宁家,能不能顺利收服悬川关的官兵都是两说,谋反绝对是下下之策。
元智低低叹息道:“大夫有所不知,悬川关外三百里,就是天授王的地盘。”
天授王占据西南多山瘴气之地,楚朝之前是一些小国和部落,往前数一千年也曾是中原王朝的郡县,后来随着动乱分裂。
楚朝用了几十年重新治理收服了西南三郡,到了齐朝手中,没几年就闹得民心尽丧,偏巧又出了一位天授王。
齐朝君臣压根看不起西南三郡,视之如鸡肋,加上瘴气遍布山川险要征伐困难,而国库见底,便只在西南险关屯兵驻守。
这些年双方互有交战,可是规模都很小,而且朝廷没钱。
即使齐将有心立功围剿叛逆,粮草军械匮乏也是没辙。
“西南有异动,宁将军发现天授王一直在谋划夺取悬川关,一旦有锦衣卫奉令除掉宁家,悬川关必定大乱。”元智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天授王潜藏在城内的探子以及他们收买的人趁机夺关,悬川关之后再无天险,战火即刻席卷中原。”
墨鲤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如此,为了阻止天授王,宁家暗中追查铲除城里的探子,这是一场博弈。
如果齐帝陆璋横插一脚,宁家腹背受敌,他们既不能为了保命弃官逃走,也不能引颈就戮,只有谋反了。这样可以抢先将所有反对宁家、以及朝廷派来牵制宁家的人关起来,转暗为明,以雷霆之力拔除潜藏在城内的敌军。
宁家想要守住悬川关,只能先背负污名。
然而宁家既反,陆璋必定大怒,甚至命人镇压平叛。
前有天授王,后有齐朝大军。
悬川关危矣,宁家危矣。
难怪元智和尚方才说,墨鲤救了太子,是止兵戈息烽火,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
难怪穷得叮当响的元智和尚,不惜欠债去买风行阁的消息。西南局势危如累卵,齐朝直接闹了一场宫变,莫名其妙现身太京,又卷入宫变的前朝国师孟戚会不会为楚朝三王效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不搞清楚,恐怕大家觉都睡不着了。
孟戚武功又登峰造极,元智只好来走这一趟。
“原来竟有这番缘故,难为大师了。”
墨鲤拱手行礼,元智和尚苦笑道:“阿弥陀佛,不知大夫是否可以引见,让老衲与孟国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