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自有所恃

墨鲤正在仔细探究那股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忽然听到岸边有呼唤他的声音。

湖岸很大,不过一般人不可能对着空荡荡的湖水叫墨鲤的名字。

黑鱼立刻游了回去。

岸边站着的果然是孟戚,他身上披着一块乱七八糟的布,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块。

墨鲤在齐腰深的水里变回人形,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风刮过来的。”孟戚笑道,“可能是某个商队的货被风吹飞了。”

布被雨打得褪了色,似乎是整匹布给风卷走之后又生生撕裂的。

“树上倒是有一些衣物,不过都是碎的。”

半截袖子,一截碎布之类,这还是比较大的碎片,小的已经不知去向。

“先用这个披一下,上岸再仔细找。”

墨鲤本来想提湖里的东西,可是又实在没发现东西,就没有开口。

孟戚一边用布往墨鲤身上缠一边戏谑道:“据说天竺人便是如此穿法。”

“只有女子是。”墨鲤瞥了他一眼,伸手拽布。

孟戚借机翻掌避开,交换了四五招擒拿手,然后装作顺势不敌的样子被墨鲤推到旁边,心里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揭穿。

“大夫如何知道天竺女子装扮?”

孟戚做国师的时候,楚朝周边各个小国都来进贡,他不止见过天竺人,还学过梵文,可是墨鲤知晓这些就很奇怪了,通常能搜罗的书籍里不可能说到天竺的风土人情,佛经典籍里也不会。

墨鲤将布在胸腹处绕了一道,抬眼道:“在太京皇宫里停留时读的书籍。”

“你那时不是——”

在翻地方志,找龙脉的痕迹吗?

“我担心华夏九州没有,得去外面找龙脉。”墨鲤回答。

龙脉不象征国运,它就是天生地长的,华夏有山,外面自然也有。

根据史书记载,西域乃至更远的波斯、大秦(罗马)皆有崇山峻岭,昆仑之外更有山,而天竺与吐蕃相隔不远却没法直接过去,从地图上看正是隔了一道极长极高的山脉。

“还有南诏那边,西南亦多山,虽然你说去过一次没见着龙脉,但是我们可以深入继续往里走,翻过雪山……”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孟戚听得正有兴趣,不禁催促道:“怎么不说了?”

墨鲤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西凉人不是问题,阿芙蓉也很快就能解决,天下大势总有暂时平定的那天,在灵穴衰竭之前我们的时间都是无尽的。”孟戚越说越感到不对,因为墨鲤的表情不像是要说这些,于是他停下了。

“我们得回平州。”

回平州竹山县,见秦老先生。

孟戚脑子转得快,须臾就明白过来,顿时也尴尬了。

他摸摸鼻子,决定不说话。

其实去竹山县的事,孟戚想过许多次,主要是竹山县令薛庭中的是楚朝的科举做过楚朝的官,一定知道许多关于“孟国师”的传闻,对自己特别有“偏见”。秦逯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知道自己拐了他的徒弟会怎么想?

孟戚每次一想就后背冒汗,差点想要建议墨鲤带一只沙鼠回去。

不管怎么样,也算“见过”了。

“师者如父,需得禀明。”墨鲤继续说。

“……”

孟戚脑中的画面忽然变成墨鲤捧着一只沙鼠对秦逯说要拜堂成亲。

不不,这不会成功的。

墨鲤看他一眼说:“老师不在意将来与我成亲的人是男是女,主要是他以为那个不是人,是一条鱼。”

“啊?”孟戚一愣。

墨鲤扶额道:“这是我的过错,老师以为我是鱼妖。”还是想要跳龙门的鱼。

孟戚懵了,所以他要装一条鱼?

等等这样一来,作为鱼妖的自己,八十岁“高龄”就没有问题了?!

谁说妖怪一定要变成原形证明自己是妖怪了,不老就是最大的优势!

解决了一个难题!

孟戚精神一振,剑走偏锋,世上本无不可破之局!不就是建立优势,化解不利么,拿出当年筹谋征战的智计,一定可以成功。

旁边的墨鲤:“……”

沙鼠不明情况的嘚瑟起来了,算了,还是先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换成正常衣物再说。

两人沿着湖岸一路往前走。

约莫十里路之后,看着依旧无边无际的大湖,孟戚对照着心里的地图,停步道:“这是彭泽。”

中原这么大的湖只有五个,分别是云梦泽、彭泽、震泽、洪泽与焦湖,其中洪泽的位置偏北一些,在齐朝的辖地。恰好在荆州东南边的只有彭泽,另外几个不是偏南就是偏东,或者太远了。

“彭泽占地极广,先弄清方向再寻路去庐陵郡。”

孟戚说完就改变形貌,让自己看上去约莫有四十来岁,气度沉稳,鬓角多几缕灰银霜发,眼角多几条细纹,饶是一身狼狈,也全无落魄之形,保管走出去遇到商队都会受到礼待,因为商客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会怀疑这是有官位在身或者某个世族的人。

居移气养移体,穷酸文士可没有这般形貌。

准备“骗人”的孟国师转过头又招呼墨鲤这么变。

南边的人口比北方更稠密,村落与村落之间距离较短,只要不住在山中百姓买卖货物跟看病都比北面稍微容易一些,墨鲤想了想也变了形貌,太过年轻只怕病患都不肯相信他。

“阿鲤这般也好看。”孟戚十分新奇,他原以为墨鲤还是一副隐士的模样,只是年纪变了,结果出来一位儒雅风流的文士。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只是目光流转,举止中皆是洒脱之意,就差手持一杯酒浅吟低唱了。

这差得好像有点多?

之前是谦谦君子,是淡泊名利的隐士,怎么忽然成了尽晓红尘百味更看透酒色财气之恼的不羁才子了?

“……”

其实墨鲤这个四十岁的模样模仿的是薛庭,别看薛令君现今老了,十多年前在竹山县还迷倒过许多刚及笄的小娘子,薛令君活得洒脱自在,懂享受也会享受,即使在竹山县这么贫瘠的地方也很会生活,不管是烹茶煮酒还是尚乐品画的本领都高出秦逯一筹。

竹山县百姓不懂什么是世族风范才子风流,他们就直白地觉得薛令君仿佛神仙中人。

换言之,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

至于墨鲤,墨鲤小时候也偷偷学过薛令君出衙的举止形貌。

刚才变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就用了。

墨鲤看到孟戚眼里的一抹惊艳,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欲言又止。

早知有今日……

不学了!

***

火光微弱,散发着湿气的木柴很难点燃。

商队里的车夫老七拢着胳膊,瑟瑟发抖。

原本是酷暑时季,所以他们都穿着单衣,现在湿透了又很难烤干,凉风还一阵阵的吹。

明明前两日热得要命,人都要被烤出油来,这支商队更是在赶路时生生热晕了好几个人。

商队不可能为了几个车夫耽搁行程,直接把人丢下了,又在城里新雇了人来赶车。老七因为年纪大经验足,被车马行的牙人荐给这支商队。结果出城刚一天,就遇到了这场罕见的暴风雨。

老七稍微好一些,他知道这是传说中的“龙王水”,人在平坦的郊外找个高地躲雨,活命的几率反而大些,至少不会因为房子倒塌或者被风卷起的杂物砸死。

不过声势如此浩荡的龙王水,老七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

而且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个吓人。

树冠被风直接“剥”走,树干折断,风最强的时候仿佛有无数恶鬼同时号哭,简直是开了鬼门关。

好在商队有老七跟另外一个老车夫,他们找到了能够避风的地方,是湖边的一处小丘陵后面,还保住了商队的货物。虽然表层浸水严重,但车跟货都没有被风卷走。

不过有人倒霉地崴了脚,或者被树枝刮伤,伤得都不重。

风暴停止之后,丘陵下积水成河,混杂着大量的泥沙。

人勉强能游过去,车是不行的。

而且这水,也不敢下啊。

就在大家焦头烂额的时候,外面来了两个衣着破烂,颇有几分狼狈的人。

穿得根本不是衣服,就是随手捡到的布,据说是在湖上遇风翻了船,为了活命只能把累赘的衣物脱掉便于游水,好不容易才捡回的一条命。

得亏了是水性好,商队的人听了都后怕得咂舌。

方才雨大得砸在身上都痛,湖面还出现了水龙卷,没跟着船一起被龙王送到水底,已经是家里烧了高香。

其实这两人说什么倒不重要,只是单看他们形貌,也不是普通人。

更不可能是匪盗,商队自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老七,你在看什么?”另外一个车夫搓着手掌,纳闷地问。

“没什么。”

车夫老七立刻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暗处缩了缩。

跑江湖多年,老七也会两手把式,这年头盗匪遍地,想要活命赚钱可不容易。老七的身手上不得台面,眼力却是一等一的刁钻,依他看那两个人很有问题!

首先是衣服,布都被风撕破,被树枝扯裂了,可那两个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岂非怪事?

其次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缺钱的样子,而且武功应该很好,别人一踩一脚的泥,他们如履平地。

这轻功非同小可,再观他们形貌,八成是出身大的宗派。

——常年累月看人脸色,行事小心谨慎的,绝没有这样的从容神态。江湖中人能过得像世族子弟的,只有宗门的嫡传嫡系,或者是数代传承难以撼动的势力,比如金凤山庄。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大事的。

难怪敢游到湖边,难怪敢在积水里行走。

车夫老七腹诽了一句,缩着避风,这雨停之后的风真是凉得邪乎。

“阿嚏!”

商队里有人连着打起了喷嚏,管事的愁眉不展。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看外面架势怕是县城也被大雨淹了,路走不通,商队里的人又一起病了,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车夫跟商队里其他人也知道利害,惶惶不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样的风暴,已经称得上是灾了。

墨鲤正准备开口给商队里崴脚砸伤的人看一看,又觉得他们有些古怪,好像所有人都不太敢靠近积水。除了车夫老七,其他人看自己与孟戚的时候,眼神里还带着一点同情跟欲言又止。

墨鲤跟孟戚对视一眼,正要问的时候,忽然发现看到远处有动静,似乎有人撑着渔船过来了。

商队众人大喜,连忙喊起了救命。

等那渔船逐渐靠近,商队的人又忽然紧张起来,怕是水匪之流。

来的人做渔夫打扮,大老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挤在丘陵边上,划过来看到车跟货物,咧嘴就笑了,跟商队管事讨价还价了一番雇船搬货的事。

商队管事迟疑着不敢答应,谁知道他们会被船带到哪里,要是那村子是水匪寨子,他们可就没活路了。

他背过身去跟商队里的老人商量,结果那渔夫耳朵很尖,顿时怒了。

“你这人好不知事,我们灵药村远近闻名,如何是水匪寨子了!”

“灵药村?”

车夫老七的嗓门特别大,眼里也有了说不出的欢喜。

墨鲤原本没在意,逐渐被众人的吸引了去。

那商队管事好像也听过灵药村的名字,迟疑之色去了大半,只是不能确定渔夫是不是真的出自那村子。

“谁不知道咱们村出了一位活神仙,要不是彭仙人,这附近的百姓都坠入了饿鬼道,刚才那场风暴忽然消失说不准也是咱们彭仙人的功劳。彭仙人叫咱们去附近救被困的人,咱都是好心,你当做了驴肝肺?!”

渔夫大叫大嚷,孟戚闻言嗤笑了一声:“若是好心,怎么又要银钱了?”

渔夫闻言一哽,摸着后脑勺讪讪地说:“没得银钱,大伙儿出来作甚,都是穷苦人,能得一点养家糊口不容易。”

这话在理,孟戚便不开口了。

车夫老七隐晦地看了孟戚一眼,被墨鲤发现了。

“那人是——”

“会一些粗浅拳脚的模样,没有戾气不像水匪的探子,长得憨厚目光却很精明,打量你我的时候看的地方也很准,应该发现了我们会武功。他跟商队其他人格格不入,怕是商队自外面雇来的,这让我想起了一些老熟人。”

“你是指?”

“风行阁。”孟戚低声说。

风行阁的情报来源多种多样,除了江湖消息,他们对商货行情也了如指掌。

墨鲤的目光略过车夫老七,毕竟再有本事的人也不会想到他们能乘风一走几百里落到彭泽,只是渔夫说的彭仙人令他十分在意。

六道轮回是佛家的说法,渔夫口称彭仙人,又说坠入饿鬼道……

“等等,这里是彭泽?”墨鲤忽然想了起来,几十年前秦逯云游至此,发现扬州彭泽一带有一种怪病。

患病者腹大如鼓,四肢骨瘦如柴,面色蜡黄。

有的村落男女老幼,人人皆病,其状惨不忍睹,幸存无病者极少。

以至于饿鬼当道,祸害百姓的说法盛极一时。

“这彭仙人我可能知道。”墨鲤一边说一边脸色发白,“他是个大夫,昔年随老师在这里救治百姓。”

孟戚很是意外,他最初还以为彭仙人也是乡野中坑蒙拐骗的人,再看墨鲤脸色不对,便急忙问道:“阿鲤这是怎么了?难道被风暴所伤……”

“我无事。”墨鲤定了定神,低声道:“这里有一种怪病,人碰到野地里的水就有可能患上,内家高手除外。你我皆非常人,灵气亦是‘内功’,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坦。”

一知道水有问题,哪怕不会得病,也想赶紧提一桶井水烧热了之后泡一泡。

“老师当年就是武功高,邪异不入,拖了许久都没发现问题出在水里。”

“是什么邪异?”孟戚吃惊地望向水面。

他没听说过什么病沾水就能患,又不是封神演义话本里法宝散播的疫毒。

“不知道,看不见,绝顶高手的眼力也看不到,反正就在水中。古书典籍里只模糊地记载过,还是那位彭大夫发现邪异可能出在水中,老师配了一种药膏让人下田或下水前涂抹,才稍微缓解了阖村皆病的可怖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好看好看阿鲤好看

墨鲤: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孟戚:嗯?啥?这是学薛庭的样子?!

当年被孟国师看了一眼,却只被记住了会武功的薛庭:……龙脉都瞎眼,龙脉对龙脉才不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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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老七:武功高真是什么都不带怕的,哎

墨鲤:???

墨鲤:不对,水里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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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病就是血吸虫,幼体从钉螺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人畜就钻入皮肤,引起免疫系统防备会起皮疹。出现皮疹就是一种暗示,不妙了,遇到了。

在本文之中,因为有内功武功的存在,所以设定是高手根本不怕,别说进不去,进去了都是死。所以不会得病。

古代很难发现病源,又是慢性发作,无可救药,于是对这个病什么古怪的说法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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