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身死异乡

太京龙脉从来没有秃头的威胁,现在他有了。

——因为墨大夫看了看那棵捋尽松针的树,又望向他。

怎,怎么了?

就地取材,拿松针当暗器用不行吗?

江湖人里面有钱的用铜板,穷的用石子,孟戚的兜比他脸还干净。

不不!沙鼠觉得自己的脸也很干净,但风吹日晒难免的,再说银钱沉重,什么都没有连施展轻功都少些分担。

“咳。”

裘思倒不像自己的侍从那般紧张。

像他这样的人,生死关头的镇定不是强装着,而是真的不怕。

——想继续活,就施展浑身解数利用所有机会脱身,如果失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怕死难道就能不死了吗?裘思从不做没有任何用处的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强烈的目的。

比如方才出声喝止,不让自己的侍从去继续送死。

那既没有用处,还损耗实力,再打下去,他们被全部制住之后,裘思的筹码就更少了。

尽管在旁人看来,倒显得像是宅心仁厚,顾忌属下性命的行为。

“墨大夫说得不错,确实杀我一人即可……”

“裘先生!”

众人满心愤怒地瞪向孟戚,尤其是玉衡。

玉衡的脖子上有一块碎铁片,鲜血不断地往外流,手里还有一根将扔未扔的霹雳堂火雷,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偏偏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因为稍一震动,伤口就会加速冒血。

裘思面无表情,既不为属下的性命担忧,也不为自己的生死介怀。

“人终归有一死,或早或迟,不瞒孟国师,在下从许久之前……甚至一文不名,只身渡江的时候,就想过自己的死期。”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那股诡异的感觉越发明显。

墨鲤下意识地拧眉,作为大夫,他宁愿面对各种棘手的疑难杂症,也不喜欢面对疯子。

比起某些浑浑噩噩整天又唱又跳,嘻嘻哈哈哈持刀乱砍的病患,裘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厉鬼,因为他懂得给自己披上一张人皮,偶尔露出一两分狰狞,也有人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用这等手段,实则是救国救民。

可惜墨鲤不想跟裘思搭话,裘思偏要找上他。

“死自然不是一件好事,谁都不想死,这点墨大夫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裘思慢吞吞地说,“当一个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的话,他们的反应通常都很有趣吧,大夫。”

孟戚冲墨鲤微微摇摇头,示意墨鲤不要跟着这家伙的思路走。

比起脑子不好的青乌老祖、野心勃勃的阿颜普卡,裘思是真的有一套蛊惑人心的本事。

“……有人急着安排后事,有人去了结恩仇,有人一掷千金,如果是江湖武林,还会冒出许多不存在的藏宝图秘笈。”裘思若有所指地说,“正常人会变成疯子,贤明的君王大肆杀戮功臣,死就好比戏台子上那一声锣鼓,敲过之后一切都要面目全非,会分离、反目成仇,会家破人亡,多有意思啊!”

这时一个侍从看出孟戚隐藏的不耐神色,连忙放声大喊:“你们若是杀了裘先生,整个宁泰……甚至整个江南都会乱起来。”

“哦?”孟戚语带暗讽地说,“看来这就是你的言外之意?裘先生很喜欢以自己的死作为一场结束祥和气氛的转折,然后让大戏开幕?”

裘思不慌不忙地说:“惭愧,我只是好奇一个人活着能做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的死又能牵动多少势力。”

“你是觉得他们会为你报仇,还是你用什么法子控制了他们?”墨鲤厌恶地问。

裘思闻言哈哈大笑,坦然道:“当然不是毒药,江湖杀手那套太粗劣了,在下只是挑起了许多矛盾,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用利益喂饱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做我的棋子。难道掀了棋盘,这些棋子就自由了吗?不,会乱成一团,他们已经不会用脑子,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被养大的胃口是回不去的,为了满足愈发贪婪的心,他们什么都做出来。孟国师、墨大夫,你们猜猜这样的棋子我有多少?”

墨鲤听了一阵反胃。

孟戚负手笑道:“可是这般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被别人咬下来,他们的势力也会被取代。无论在江湖还是官场,都永远不会缺少盯着他们位置的人,就算你掌控了他们,掌控了他们的敌人,甚至掌控了所有能出筹码争利的人,可这天下始终会有新的英雄豪杰出来一争长短,十年前你发掘了程泾川,焉知现在宁泰城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程泾川?雏鸟羽翼未丰,正待春雷惊蛰啊!”

裘思目光一凝,缓缓道:“国师说笑了,雏儿就是雏儿,不历练一番怎能挑起大梁。年年都有崭露头角的俊杰,可这大势涛涛,若没个人引领,一个浪头过去就不见了踪影,国师莫非是将希望寄托于这等人身上?”

孟戚只笑不语。

裘思瞳孔一缩,随即道:“看来国师对小女与小徒颇有信心,相信他们能稳得住局面,做那江海浪潮中的领路人?”

墨鲤敛眉,心想秋景可能,程泾川就差点儿,不管怎样有比没有好。

玉衡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他顾不上脖颈的致命伤口,猛地转身将火雷往外一扔。

“轰!”

院墙被炸塌了。

先前打斗虽然动静不小,但是坊间附近宅子的人没有敢吭声的,正——>>

是多事之秋,谁都不愿意自己卷进任何风波。

可是这会儿动用了火药,那就不是一码事了,杀人不会翻墙杀到邻家,炸屋子就好比放火,行凶的人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

“救命啊,来人啊!”

惊呼声不绝,而坊外也立刻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响。

巡城衙门还在街面上没走呢,这样的乱子岂会不来?

“走,快走!”玉衡嘶声叫嚷,伤口血流如注。

他不管不顾,抡起兵器就冲向墨鲤。

提起的一口内力使得血流更快,铁片猛地飞出,玉衡怒吼着刺出他一生中最快也是角度最刁钻的一剑。

——剑尖借铁片遮掩,若为了挡住院门,只能往右退避,这一剑就是冲着退避之后的位置去的。

然后他刺了空。

墨鲤没有退避,他高高掠起,抬脚踢飞了铁片。

蓄力一击落空,伤处喷如血箭,玉衡身体晃了晃,睁着眼睛栽倒下去。

在他逐渐模糊的最后意识里,听到了其他人惊怒悲绝的呼声,却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裘先生?!”

“不!”

那块沾满了血的铁片,不偏不倚地嵌在裘思额头。

由于玉衡忽然暴起突围,这些侍从有的在判断退路,有的在戒备孟戚,还有侧耳倾听墙外动静的,可就这么一闪神,那块本来作为奇兵袭击墨鲤的铁片,就被踢飞过来。

速度快如闪电,反应最快的侍从伸手格挡时,铁片已经擦着他的手掌过去了,现在他半个手掌都鲜血淋漓。

也正是因为这一挡,裘思勉强还剩一口气,没有当场毙命。

血流披面,裘思竭力睁着眼,然而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

侍从们不敢挪动他,人人目眦欲裂。

“找大夫,快……”

他们看到不为所动的孟戚,以及明明是大夫,却杀了裘思的墨鲤,顿时绝望地怒叫起来,抄起兵器像自杀一般地冲来。

“留心。”孟戚急忙施展身法,掠来为墨鲤阻挡他们。

他们的恨意集中在墨鲤身上,双目血红,即使是不太精通医术的人,也知道眉心嵌了一块铁片基本上是没救了。

这些人长年待在裘思身边,比那些被贪欲驱使的人更没有自己的意志,他们习惯了围绕着裘思生活下去,习惯了听从一切命令,并且不管多么荒谬的命令他们都觉得是有道理的,对宁泰对江南对天下都有好处——做不到、或者不这么想的人不可能留在裘思身边,裘思虽是疯子,但他看人的眼光却很少出错。

喊杀声震天,裘思躺在地上,浑身发冷,意识逐渐涣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铁片飞来的时候他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低估了武林绝顶高手的实力。

其实从裘思喝止侍从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这个数了。

风行阁那些高手在江湖上能称一流二流,裘思也一直以他们能力的十倍去揣测顶尖高手的。可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差得有点离谱,就像秋景带着风行阁几十个好手围攻刀客宿笠,却拦不住宿笠一样。武林绝顶高手比一流好手高出的不是十倍,而是百倍,甚至这样的高手与高手之间也有区别,例如宿笠擅长杀人,他的内功就不会有孟戚这样深厚。

想要冲破重围,应该对不同的高手得用不同的方法,可惜了……

裘思颇有些遗憾。

他对孟戚说的,自然不是假话。

死,他非但不怕,还有几分期待。

要说怨恨,那也是冲着霹雳堂去的,如果不是天授王入侵在即,宁泰各方都将被迫对敌,这盘棋是绝对要乱的。程泾川压不住下面的人,秋景只能带人远走,在这种情况下,孟戚跟墨鲤还真的未必敢来杀他。

这等英雄、这等君子,弱点就是百姓。

他们不肯支持宁王起兵,自然也不愿让宁泰乃至江南发生动乱。

裘思听闻霹雳堂画蛇添足的一笔,发怒之后即刻准备撤走的原因,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巡城衙门的人赶到时,只听到里面一片死寂,院墙摇摇欲坠。

试探着往里面一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尸体,满地血迹。

“天,这个墙!”

有人发现墙上的松针,根根入内三分。

加上刀剑、火药等物,领头的人即刻命手下将消息报上去,同时把人撵出院子,不许人靠近。

约莫三刻钟后,有穿官袍坐官轿的人气急败坏地赶来,踏入院门的时候看见这番景象,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都是裘先生的侍从,全死了。”

“裘先生呢?”

他们惊恐地命人在尸堆里寻觅,没发现裘思,也没发现来袭者。

“快,裘先生被人掳走了,快去找程将军,还有……”

那官员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同时看到院门口探头探脑,被巡城衙门驱赶的各色人等,忽然意识到这次是真正变天了,酷暑时节他竟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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