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阵冷过一阵,本该静寂无声的夜,却喧嚣得仿佛白昼。
南平郡府城,火把通明,石块和弓箭由苦力役夫轮流着运上城墙。
城外有人在连夜挖掘沟渠,指望能够依靠坑坑洼洼的地面暂时阻止带有木轮的大型攻城机械靠近城墙。然而人来人往,呼喝声不断,夹杂着监工挥动鞭子破口大骂跟役夫痛叫的杂音,乱糟糟的一片。
城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兵丁奉命强拆民房,将木料跟砖瓦运到城门附近,这些东西有的用来封堵城门加固城墙,有的算作滚石擂木,准备在逆军大举进攻时推下城墙,挫败逆军的锐气。
一些百姓从家中被撵出来,他们哭泣求饶着,跪在废墟中彷徨无措。
作为一郡府城,这里居住的百姓其实是比较富庶的,基本家家户户都有点底子,其中一些名下还有铺子,这让他们在风闻天授王扫荡荆州时,依旧怀有几分希翼。毕竟荆王跟权贵高官们都住在这里,这应该是整个荆州最安全的地方才对,怎么转眼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那些跟高门权贵的仆役有沾亲带故的,扯着嗓子叫嚣了没几句,就被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抽得趴在地上。
拆屋首选是靠近城墙的几条街,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有靠山”的铺子,现在统统不问,强拆了事。
纵然想要塞钱过去求个幸免,也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毕竟屋子这么大放在这里,一眼看过去再清楚不过,除非位于拆屋范围的边缘,否则别家都没了只有你一家孤零零地伫立在废墟里,傻子都知道有问题,还怎么交差?
眼下可不比往常,上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被拉下去处置,轻者打入苦力,重则丢命,以儆效尤。
城里城外紧得像是上了弦,一条命令发下来,所有人都转得跟陀螺似的。
役夫不够,就强征百姓。
也不管谁家交过钱赎买,谁家今年服过劳役了,急火上头,见到就拉走。
城里城外这么多体力活要做,上面催得一阵紧过一阵,天授王大军已经抵达华县了,就半天不到的路程,谁还敢在晚上睡觉?被上官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吏,转眼又被脾气发泄到役夫跟苦力的身上。
“傍晚那会子,那么多华县的百姓来投,现成的劳力不用非要我们大半夜地挨家挨户敲门征丁,什么玩意!”
一个小吏骂骂咧咧地说,另外一个老成些的捋着胡须叹气道。
“还不是上面担心,担心逆军细作潜入城内,不管什么人一律不许进出府城。”
“就是,别说平头百姓,就连东城孔家在华县的旁支,不也给打发走了?”
能进城的都是当官的,可惜华县的县令县尉都没露脸,来的只是几个微末的文书。
弃城而走这个罪名可不小,傻子才会在这时候撞到刀口上,甭管是出身世家还是跟荆州高官什么同乡同窗同年师生等等情分,这时候赶上了趟,就是送脑袋的份。
“……要我说,若不是没地可去,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都不会死守府城。”
“噤声,你不要命了?”
最先说话的小吏不当回事,继续埋怨道:“可算了吧,现在谁还顾得上谁?像咱们逮着机会还能往扬州跑,那些世家高门去扬州得看人家脸色,荆王就更别提了,离了荆州能去哪儿?”
“真……真不行还能往江夏退吧?”
“江夏城墙还没咱们府城高,再说聂老将军一向不卖世家高门的面子,他资历老从楚朝起驻扎在江夏了,谁能动摇?眼下这情形人家没有自立为王已经看在荆王面子上了,还想怎么出力?”
“得了,越说越没谱。”
小吏们顶着冷风搓了一把脸,揉揉发困的眼睛,认命地继续跑差事了。
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遥望华县,心内发慌。
逆军势如破竹,谁都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打到南平郡府城了,荆州很多权贵子弟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呢,好似一觉醒来就兵败如山倒,孤城难支了。
此时荆王府中,有人提出了一个计策。
好听一点可以形容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难听话是弃守城池,夺下扬州换个地盘待,反正宁王刚死,宁地动荡不安。
世家权贵听得此言勃然色变,他们的根基在荆州,如果轻易抛弃从此在文坛仕林的名声都要一落千丈,这年头就算不讲气节面子上装也得装出来。面对天授王这等泥腿子乌合之众,败已经够丢脸了,还不战而逃?
有人反对,自然有人附和,吵成了一锅粥。
荆王遇刺受的伤其实不重,装作伤势未愈是有别的缘故,他原本以为是齐朝派来的刺客,正好看几个儿子不安分就钓一钓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万万没想到刺客竟然来自益州,荆州更是兵败如山倒,外面还在传他被刺客吓破了胆闭门不出的事,等同荆王自己的脸面硬生生被扔到地上任人踩踏。
这就罢了,大概由于荆王自己“不争气”,荆州各郡各县连脸面都不装了,直接闭门不出放任逆军烧杀抢掠。
如果他们肯出兵出力,天授王怎么可能这样快打到南平郡?
荆王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一股脑砍了。但他没想过为什么这个流言一出大家都相信。
——除了装太真,可能只有他给人的印象一贯就不怎么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荆王面对是不战而逃彻底把谣言坐实,还是为面子死守南平郡给那群逆军一个好看。
荆王本心当然想选后者,名声就跟命一样,谁乐意史书上把自己记载得像个怕死鬼。可他心底又知道这是一时之气没意思,南平郡人心涣散,守个七八天或许可行,可他们没有援军啊!
扬州又是个好地方。
就在荆王挣扎两难之际,一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禀王上,齐军渡江,已经占了两座城池。”
“什么?”
众人大惊,齐朝这是想来捡漏子?
经历了天授王大军的肆虐,荆州正是一盘散沙,确实是逐个攻破的好时机。
荆王气得浑身哆嗦,一头疯狗在家里乱咬还不够,紧跟着狼群也进来了。
——荆州是彻底完了。
众人迅速意识到了这点,忍不住偏向了夺扬州这条后路。
“来人,准备……”
荆王一句话还没说完,又一条急报来了。
“禀王上,宁地发兵十万,朝江夏不远的宜平进发了。”
那是荆州扬州的交界点之一,还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地,说宁地在防备天授王也行,同时也掐断了荆州军铤而走险南下夺扬州的路。
不走宜平,绕道也可以,但弃城就意味着逆军穷追不舍,谁敢耽搁?
荆王一下就瘫坐在了椅上。
他可不觉得齐军跟宁地兵马是来讨伐天授王的,肯定指望着荆州军消耗天授王的兵力,再趁机把荆州这块肥肉瓜分了,而他无路可去,只能坐困愁城。
这前狼后虎,还有什么活路?
一时间众人都哑口无言,个个脸色苍白,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局势。
***
“阿嚏!”
刘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嘀咕道,“这江南的水土跟莫不是跟本将军犯冲?”
短短两天工夫,他已经拉稀跑肚了七次,吃什么都不香。
不止是他,他手下的那些兵将或多或少都有点水土不服,毕竟都是北地人。
如果不是这次出兵,军中除了刘澹这位荡寇将军的嫡系兵马,还临时调拨了原本跟荆州军对峙的齐朝水军,只怕整个兵营都要陷入水土不服的窘状。
“那些锦衣卫怎么就没犯病?许千户他们精神奕奕,宫钧也是一下船就带人去悬川关了,那副急行百里的样子,看不出半点毛病。”刘澹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可说不准。”刘将军的亲兵认真道,“就算宫指挥使真的水土不服倒在半路上,咱们也不知道啊。”
刘澹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亲兵讪讪地说:“或许他们练武功,有什么灵丹妙药?”
刘澹想了想,打发亲兵去找许千户。
灵丹妙药是没有的,有也是药铺里常售的药丸子,这东西自己吃吃还行,给几万大军供上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再说吃了还不能断,谁知道要在江南待多久,不如直接适应。
反正只要不喝生水,跑几趟茅房,换换胃口而已。
许千户一点都没给刘将军面子,坐地涨价,一颗药丸翻了十倍的价。
刘澹气得差点想揪着许千户上演武场,可惜他肚子不争气,又开始隐隐作痛。
“欺人太甚。”刘澹骂了一句,捂住肚子问,“宫指挥使那边有什么消息?天授王打到哪里了?荆州扬州有什么异动?”
哪怕跑肚拉稀,也得先把军务处理完毕。
他这个荡寇将军,虽然早就盼着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机会到了眼前却发现跟想的不一样。
刘澹心里悲愤,在恭房蹲了一阵,双腿发麻地挪着步出来。
一推门,就被守在门口的亲兵压了回去。
“不好了,将军!”
刘澹满头雾水,忍着屋子里不可说的味道,粗声粗气地问:“是天授王攻破了南平郡,还是宫钧发现了逆军有能够轰破城墙的锐器?哪儿不能说,为什么要在这里?”
亲兵神情复杂地说:“是宫指挥使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难道本将军见不得人?”
“……少了东西,确实见不得。”
刘澹莫名其妙,不耐烦地说:“你吞吞吐吐地到底想说什么?”
“不,属下想请将军等一等,等找到钱袋给您挂上,再让您出去跟宫指挥使他们会面。”
刘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