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暮云低垂。
天授王大军像潮水一般汹涌推进,转眼就将南平郡府城围成了孤岛。
城外树木被荆州军砍伐殆尽,地面也被破坏得千沟万壑,似一道道难看的疤痕,又仿佛是突出海面的礁岩,在铺天盖地的巨浪里勉强可见,顷刻间就消失无踪。
逆军将装满泥沙的独轮车推入陷阱壕沟,又铺设木板供人通过。
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从华县带来的,华县距离府城只有半天路程,一路运来并不费事。
城内守军看到辛苦布下的第一道防线就这么没了,都是又惊又怒。
“岂有此理!”在城头坐镇的马将军恨得差点去找荆州权贵算账。
之前都说是天授王大军是泥腿子,是饿得眼睛发红的流民,看着势不可挡,其实只要撑住了头几波攻势,流民肚里无食心中发慌,自然就去别的地方了。
这里城墙高城深,城里的粮草跟兵力都不短缺,又得了荆王跟诸多世族的通力支持,韩将军脑子一热,想着富贵险中求,家族振兴在他一肩,于是接下了这份差事。
结果都没打,只这一个照面,韩将军就想骂人了。
“活见鬼的乌合之众,这明摆着的兵法治军,看这队列,是不懂兵法的将领带出来的吗?”
早有准备带上了泥沙木板填壕沟,没有踩踏,还能保持一致协力合作,韩将军觉得自己手下的荆州军都没有这等本事,顿时叫骂起来。
守城士卒本来就紧张,再听到这动静,顿时惶惶。
几个副将勉强补救道:“……应该是那些邪门歪道的旗帜在搞鬼,愚众盲信,跟着走罢了,哪有什么兵法。”
“没错,铺桥架路再利索也不能证明是精兵,逆军是益州出来的泥腿子,那边山道险峻,没准早就习惯了这一套。”
扯到这里,他们快要把自己说服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否则怎样解释一群肚子都吃不饱的流民横扫了整个荆州。
必定是最先低估了他们的战力,然后看到逆军的阵容又高估了他们的本领,吓得避战甚至逃跑。
韩将军狠狠唾了一口,脸色好转,发出一连串命令,弓箭滚石擂木全部准备妥当。
他想着这是傍晚,逆军第一波攻势定然不会延续太久,撑住不是难事。
——贫苦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东西,还打什么仗。
别说流民,除了部分精锐兵马,荆州军大多也有夜盲症,夜战根本没法打。这要对上北地齐军,韩将军可能还会忧心,不知道齐军士卒的待遇怎么样,军饷伙食被克扣得厉不厉害,万一人家眼睛在夜里好使呢!但来的是一伙逆军,有啥可担心的?
韩将军一挥手,下令放箭。
看到城下像麦子一样唰唰倒下的逆军,顿时哈哈大笑。
“继续放,射死这些杂种。”韩将军大步走到城墙边缘,痛快地骂道。
逆军前阵开始混乱,然而这种乱势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往前冲比调头向后跑更容易,跑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自然就不会受到冷箭攻击。
“砰。”
随着第一个逆军士卒,手持斧头重重砍在城门上,疯狂的冲击开始了。
城头往下投掷滚石、圆木,甚至沸水。
血肉忽然就成了任人践踏的泥土,大部分倒下的人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一时站不起来,但很快他们就死了。没有人注意他们是怎么死的,后面的人不断往上冲,城墙上的人不停地扔砸石块。
很快,之前落下的石块圆木乃至堆积的尸体成了保护屏障。
不管扔什么,都不能像之前那样滚出去老远,一次扫倒一大片。
“停!都住手!”
韩将军惊觉不妙,连忙下令。
南平郡拆了民房之后,不管石头还是木料都不缺,看到天授王大军这势若疯虎的模样,守城士卒也慌了神,拼命开弓砸石,浪费许多箭支不说,扔下的石块木头也堆在了一起。
这本该是鏖战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现的困局,然而逆军冲得太猛,守军太慌,城头调度不及。
尽管韩将军及时清醒,奈何先机已失。
锣鼓喧嚣,号角长鸣。
天授王军阵里赫然出现了一队队披盔甲,手持盾牌的精锐。
他们将盾牌举在头上,顶着箭雨缓慢向前。
圣莲坛的护法圣女不停地呼喊着蛊惑字句,耳边充斥着各色锣鼓法螺的器乐,加上城墙前的烟尘飞舞,圆木石块成山堆积,使得后面的逆军士卒难以知晓前阵的伤亡情况。
待慢慢挨近看到遍地尸骸,阵列顿时出现了乱象。
“妖魔已经追踪而至,今日若不能拿下府城,借郡府的城隍庙宇得天兵之威,吾等皆要死于非命!”
圣女尖锐的声音在逆军士卒耳边回荡,这次她们没有戴面纱,身边教众跟护法的数目也特别多。
看到平日里信奉的圣女都跟着一起冲阵了,逆军情绪这才勉强稳住。
自从前日妖魔夜袭华县,使得许多教众跟逆军将领受伤之后,他们听到妖魔二字便如惊弓之鸟。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罗教主挡住了那个血影妖魔,没想到还有一个妖魔隐匿在暗中。忽然发难时,他们连妖魔的模样都没看清,有人觉得火光下的东西瞬间扭曲,有人看到火焰被莫名的力量吸纳成旋涡,有人感到妖风大作站立不稳,然后就是强烈的头痛晕眩,分不清东南西北,等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口鼻溢血。
这不是妖魔是什么?
听说天授王受了重伤。
听说罗教主打退了妖魔。
祭天未果,血染乾坤,将有大劫。
有人胆怯想要逃跑,反正他们已经到了江南宝地,抢点东西,再随便找个村子种田打猎应该就能活下来,然而趁夜跑出去的人翌日都被吊在了华县城楼上,尸体遍布血痕,诡异万分。
军中便盛传妖魔守在不远处,没有圣女的庇护,根本没命出去。
祭天之礼再次举行,焚烧的香料让人头昏脑涨,听习惯了的经文赐福萦绕在耳边,圣莲坛教众一声声诉说的从前衣食无着跟饥寒交迫,重新勾起了逆军士卒心底的恐慌。
是啊,有田地能耕种算什么,一旦老天爷不下雨,或者发个洪水,整年的收成都没了。
就算能躲过妖魔趁乱逃走,税吏衙役就能逼死全家,还不如拼一把,不做官也能当个坐田收租的富家翁。
——杀过人,手里染过血,便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困难的。
众人死死地握住兵器,口中低低嘶吼,耳边又是一句句蛊惑,一声声赐福。
“杀!”
“紫微恒照!”
只有跟着天授王才有活路,他们没饿死,还一路到了江南。
“杀!”
“天命降世!”
城下的呐喊慢慢从杂乱变得齐整,后阵锣鼓忽然停歇,几万人同时嘶喊出一个杀字。
迎面冲来的音浪震得搁在城墙上的长矛戈戟都在颤动,砂灰尘土随之滚落。
驻守在城头上的荆州军脸色发白,有人双脚发软。
紧跟着的第二声呐喊,仿佛闷雷滚过天边。
天光将尽,孤城绝域。
远观仿佛荒漠上的一块即将被黑色潮水淹没的礁石,夕照余晖无法透过厚厚的云层,只在缝隙里若隐若现,同时逐渐下沉。黑暗是一头无形的妖兽,阴影慢慢攀上城墙,即将吞没一切。
***
“糟了。”
孟戚神情骤变,他气息不匀。
看到华县成了一座空城,他心知不妙,拽住墨鲤往前急赶。
不消片刻,就在路边遇到了风行阁的人。
“天授王大军到了何处?”
“两个时辰前,可能就到南平郡府城了。”
说话的正是撼山虎,他喘着粗气道,“飞鸽传书已经去了江夏,我奉阁主之命,正要找衡山派几位前辈牵制圣莲坛的几大护法以及霹雳堂,南平郡府城守得越久,就越是有利。”
“秋阁主说的没错,前提是……能守住。”
孟戚见过天授王在华县驻军的布防、粮草所在之后,便感到棘手了。
逆军看似无序,偏偏通过圣莲坛约束住了愚民,能暂时把他们变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这就罢了,许多细节都表明,天授王阵中有数量不少的兵卒惯于行伍。孟戚看营地是一看一个准,须知将军再有远见也没用,手下的兵不顶事,一个烧火做饭安营扎寨都能处处错漏。
同样占住华县民房,逆军就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支,一些人只顾着找大屋子巴不得高床暖枕,一些人聚在一起住的屋子错落有致围成一圈,还打通了部分墙壁。
“这里面绝不止是流民跟百姓,还有精兵。”孟戚猛然醒悟,狠狠一拂袖,脚边沙土飞扬,石头都快被他踩出了一个坑,“益州之前是楚朝疆土,朝廷不止在悬川关有驻军,益州各县的兵卒去哪了?”
不可能全被流民所杀,或者全都逃走消失了。
“齐朝根本没有掌控住这些军队,也没能把他们找回去。”
孟戚咬牙切齿,一字字地说,“官府无能,被圣莲坛或天授王击溃后,这些士卒可能落草做了贼寇,后来天授王又把他们收拢过去。”
这一来一回,尽管兵卒数量锐减,却也逃过了外人的耳目,以为逆军都是吃不上饭的流民山匪。
“陆璋这个废物!”
孟戚怒极,伸手扶住额头。
齐代楚立的这十几年,一直到遇见墨鲤,孟戚对上云山之外尤其偏僻如益州平州燕州等地发生的事,并不十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