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很记仇的。

这年的圣诞节,俞心桥和黄老板一起过。

黄老板从隔壁水果摊买了一兜平安夜过后折价的苹果,挑了个咬一口,嫌冻牙齿,问俞心桥想不想吃烤苹果。

俞心桥正为没在老地方找到徐彦洹而郁闷,闻言叹一口气:“我想吃毒苹果。”

黄老板笑说:“年纪轻轻的,失恋也用不着自杀啊。”

俞心桥坚称自己没有失恋,并问黄老板是怎么看出他失恋了的。

黄老板拿出一把小刀,将苹果顶部切掉:“这种洋节日,连我那帮工都去街上凑热闹了,留在这儿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单身贵族。”

想来也是,何唐月和王琨出去约会不说,连梁奕和沈达也都结伴去看电影了,留俞心桥孤家寡人,坐在这里陪空巢老人。

“嘿你小子,怎么就把我归到老弱病残里去了?”

黄老板也是爱面子的人,做烤苹果的时候给俞心桥讲了个故事。

说从前有一对男女,青梅竹马,相爱甚笃,一起从小镇考到大城市的高等院校,还是同系同学。原本以为两人今后路便是毕业结婚生子,过完平淡却幸福的一生,没想毕业前,女孩在实习期认识一名业内大佬,大佬看中女孩聪明漂亮,许她坦顺未来,问她愿不愿意做他情人。女孩出身贫寒受尽穷困,男孩家亦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女孩把选择权交给男孩,问他:我应该怎么选?

听到这里,俞心桥不由得追问:“男孩怎么回答?”

黄老板慢条斯理地把苹果核挖去,笑着说:“我说,在来问我之前,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店里材料不全,黄老板向邻居们东拼西凑,勉强集齐烤苹果的材料。

他用二锅头代替白兰地,白糖代替红糖,混合葡萄干、坚果碎等一并塞进苹果里,盖上盖,送进烤箱。

香味弥漫开的时候,俞心桥问黄老板大学是不是学的烹饪,黄老板笑得捧腹:“那照你这意思,抢走我女人的大佬得是业内顶尖的厨子?”

俞心桥撇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那女孩足够坚定,你也不会为她守寡至今。”

“我这不叫守寡,叫潇洒自在,随心所欲。”

黄老板说着,晃荡着走到烤箱前,顺便把上面压着一本书拿起来丢给俞心桥:“别成天练琴了,有空也看看书。”

俞心桥接个正着。书名叫《刀锋》,橘红色的封皮,旧得翘角卷边,应是被翻阅多次。

随手一翻看到其中一句被用铅笔画了横线——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无法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时,不让另一个人难过。

不由得愣了一下,俞心桥不知道在男孩和女孩的故事里,或者说,在所有的故事里,谁是一个人,谁是另一个人。

而被忽略掉的前一句,只有五个字。

——我真的爱你。

过完圣诞,俞心桥的磨石头工作正式进入到最后的抛光程序。

他把打磨好的原石夹在固定专用的器具里,用金刚砂纸和抛光膏,一个面一个面地细细打磨。磨到一半,晶石内部的光隐隐透出来,俞心桥把它拿出来对着暗处看,唇角不禁上扬。

流光脉脉,熠熠生辉,是他想要的蓝色月光。

最衬徐彦洹的永恒月光。

可是圣诞之后,徐彦洹又请假不来学校了。

俞心桥左等右等,脖子成天向后转,都快拧不回来了,到底还是在众人的“推举”下作为代表去办公室询问情况。

梅开二度,杨老师正在批卷子:“徐彦洹家里有事,说会来参加期末考试。”

距离期末考还有半个月之久,俞心桥等不及:“他家里到底有什么事啊?请这么久的假,您也不问问?”

杨老师:“这么关心同学,你怎么不自己问?”

俞心桥闷声道:“他不接我电话。”

“老师还是建议你多关心自己。”杨老师撂下红笔,从一堆数学试卷里把俞心桥的那张翻出来,“瞧瞧,红叉遍地,就算是艺术生也不能……”

没等他说完,俞心桥拔腿就跑:“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又过几天,把所有地方都翻遍的俞心桥,病急乱投医地找去了暑假去过的那间酒吧。

白天去的,酒吧非营业时间,大厅里在打扫的服务生拦他,他就蹲在门口等,没多久就把老板娘等了出来。

黄姐还是老样子,浓妆加裙装,天冷在外面披一件大衣,手里夹一支细细的女士烟,看见俞心桥就笑:“哟,这不是出双倍的小同学吗?”

俞心桥见她还记得自己,颇为尴尬。不过找徐彦洹的迫切心情占上风,他没理会黄姐的调侃,站起来道:“徐彦洹……就是上次我指定的那个服务生,有来你们店里工作吗?”

黄姐手背拖住手肘,把烟送到嘴边吸一口:“没有啊,开学之后他就没来过了。毕竟这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个高中生在这儿打工,传出去要被人说闲话的。”

俞心桥不确定她的话是不是意有所指。至少在看到徐彦洹被人揩油的时候,俞心桥的确想到了“堕落”这个词。

听说徐彦洹很久没来这里,俞心桥耷下肩膀,很难不丧气。

他已经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道过谢,转身刚要走,黄姐在身后叫住他:“小同学,要不还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俞心桥脚步顿住。

“说白了,当服务生是他自愿,被人动手动脚他也没拒绝,我们这边的服务生都只跟有钱人来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且……”

黄姐呼出一口烟圈,笑一声:“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喜欢男人的男人?”

这之后,向来没有睡眠问题的俞心桥,连续几天没睡好觉。

夜里惊醒是常态,更可怕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俞心桥拿着手机,对着键盘,总是按错号码,一遍遍按错,一遍遍重来,急得浑身冒汗,怎么都没办法把电话打出去。

虽然就算拨通了,也不会有人接听。

半夜零点,俞心桥从床上坐起,平复完呼吸,慢吞吞地下床,推门出去,下楼到客厅,在摆着工具的工作台前坐定。

他没开灯,借着外面一点路灯光,拿起砂纸,倒上一点钻石微粉,继续打磨。

醒着的时候,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就会胡思乱想——徐彦洹为什么不来上课?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是因为无法接受男人,才躲着我吗?

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俞心桥打磨的右手使劲过大,把夹在铁制器具中的石头按松,咔的一声,石头从器具中弹出,同时器具往中间合拢,狠狠夹住了俞心桥的左手食指。

尖锐的疼痛之后,是连绵不绝的钝痛。

用面纸止住血,俞心桥拿毛巾包着冰块敷手,冷得受不了,下意识想去拿手套。

徐彦洹送他的手套。

阒静深夜,俞心桥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见吧嗒一声,眼泪落在手背的声音。

如果问俞心桥有什么特长,排在弹钢琴之后的一定是憋眼泪。

想哭的情况那么多,不是每次都要哭出来。

这次他忍了好久,终究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难过。他给自己找借口,是因为伤口太疼。

抬手擦眼泪,不小心碰到伤处,更疼了。

俞心桥长这么大,走到哪里都是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大哭出声,边哭边骂:“徐彦洹你这个大坏蛋!”

你这个撩完就跑,不负责任的大坏蛋!

他气呼呼地用没受伤的右手把手套拿起来,走到窗前,用力掷出去。

不到三分钟,大门被推开,俞心桥抹着眼泪跑出来,蹲在地上找刚被他扔出去的手套。好不容易把它们从枯草丛里翻出来,一边掸灰一边骂自己没出息。

起身时,俞心桥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间窗畔,徐彦洹来救他时站过的位置。

那天,他恍惚以为徐彦洹是王子,他自己则是被困高塔的莴苣男孩。

可现实不是童话故事,现实很少圆满结局。

况且,这段故事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厢情愿,徐彦洹从未给过任何确切回应。

那晚之后,许是隐有预感,又或许是接受了现实,俞心桥没再找徐彦洹,被同学问到,也只是平静地说:“他不想让我们找到,就算把浔城翻个底朝天也没用。”

时间一晃到期末考,五门主课被压缩在两天内,散学典礼安排在最后一天的晚上,可以说把时间利用到了极致。

考场座位按上次考试成绩排,俞心桥成绩一般,在楼上文科班的教室考试。第一天考完回自己班级,就从梁奕那边听说,徐彦洹回来了。

“不过我听一考场的同学说,他卡着时间进考场,考完就走了。”梁奕观察俞心桥还包着纱布的手,提议道,“要不你明天试试在校门口堵他?”

俞心桥点头:“嗯,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在俞心桥隔壁考场的梁奕请假缺考,俞心桥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的梁奕虚弱得十分刻意,说他发烧了,在床上爬不起来。

可俞心桥明明听见电话背景音里有汽车鸣笛声。

此时的俞心桥无暇深究梁奕缺考的真实原因,下午最后一门英语,俞心桥提前半小时交卷,把笔袋用草稿纸随意一卷,就往校门口走去。

他猜徐彦洹今天也不会回班,更不会参加晚上的散学典礼。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距离考试结束约莫还有十分钟,穿着校服的徐彦洹从一楼的某间教室里出来,双手抄兜,低头走路,快到校门口时一抬眼,整个人愣住。

俞心桥迎着他的目光上前,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他已经不抱希望,他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徐彦洹抿唇不答,连视线都移开。

即将擦身而过时,俞心桥后退两步,张开手臂挡住徐彦洹的去路。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

而徐彦洹只是轻扫一眼他包着纱布的手,语气冷淡地说:“让开。”

傍晚,浔城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刻。

老城区的道路两侧霓虹闪烁,熙来攘往,人们走在下班、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商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洗去一身疲惫,各色餐馆里传来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归家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

年关将至,即便天寒地冻,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而此刻,坐在公交车里,隔着车窗玻璃看沿街的热闹场景,徐彦洹格格不入地冷眼旁观。

哪怕,俞心桥也跟上了车,就坐在他后面的座位。

徐彦洹不想转头,也不敢。他怕多看一眼就狠不下心,也怕徐震阴魂不散就在附近。

经过上次的闹腾,徐震以后轻易不敢再逼他,毕竟钱再多也得有命花。但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事,毕竟徐震是个一无所有的末路狂徒,等他回过神来,再壮壮胆,不知又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只要待在浔城,就不可能百分百安全,除非回到首都,让徐震鞭长莫及。

揣在口袋里的手握成拳,摩挲着虎口凸起的刀疤,徐彦洹无声地在心中做下决定。

半个小时后公交车到站,两人一前一后地下车,沿街走到人烟稀少的路段,在前面走着的徐彦洹突然转过身来。

俞心桥也停下脚步,在两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说会离我远远的?”徐彦洹先开口,“跟着我干什么?”

他说问句也是下沉的语气,总是给人一种极致的冷漠感。俞心桥不是没察觉到他的抗拒和疏远,可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你搬家了?”俞心桥说,“我有东西要送你。”

问题意料之中地被徐彦洹无视,他垂眸,看一眼俞心桥捏在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值钱吗?”

“如果送到当铺,这个能换多少钱?”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当真正从徐彦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俞心桥还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

他勉强地深吸一口气:“这是蓝色月光石,我亲自打磨的……”

“那我不要。”徐彦洹没什么情绪地笑一声,“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徐彦洹。”俞心桥提高音量,“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认识的徐彦洹不是这样的,不过一个月不见,为什么完全变了?

沉默没持续太久,徐彦洹木着脸:“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不行吗?”

直觉告诉俞心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肯定出现了什么问题,才让徐彦洹说出这样的话。

因而听到“除非”两个字,俞心桥眼睛一亮,产生了有一种绝处逢生般的期待。

可是徐彦洹看着他,说:“除非,你能给我很多很多钱。”

“我不需要不值钱的东西。”

昏蒙暮色中,弥漫开腐坏的气息。

是俞心桥印象中的徐彦洹,那个不卑不亢,即便身处黑暗依然保持清醒独立的人,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不知过去多久,俞心桥听见自己问:“那你要多少?”

“你给不起。”徐彦洹说。

俞心桥现在拥有的都是父母给的,他确实给不起。

“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对我……”

“从来没有。”徐彦洹声音沉冷,仿佛来自深渊,“我讨厌你,一直都讨厌你。”

而俞心桥,似乎已经开始对这些伤人的话产生免疫,好像堆积在头顶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冰。

怪不得从来不给回应,原来是讨厌,忍耐到现在已经不容易。

俞心桥发现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极度冷静,站在冷冽寒冬里,对吹在身上的刀子般的冷风视而不见,另一个躲在背后,蜷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不敢听。

没来由地想到雷雨交加又停电的晚上,徐彦洹让他不要讨厌他。

“凭什么。”俞心桥轻笑出声,“你讨厌我,却不让我讨厌你,凭什么?”

“凭你喜欢我。”徐彦洹说,“你走吧,拜托,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应付你了。”

俞心桥觉得有些滑稽,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喜欢,被喜欢的人挑明说出来,全然没有旖旎浪漫,只有心脏被拉扯的疼。

这样的拒绝,比之前的无数次加起来都让人痛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继续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徐彦洹甚至用了“拜托”。

俞心桥喉咙一哽,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从眼眶里,从被扯得稀烂的心里。

手腕一颤,握在手心里的月光石掉地,铛的一声,可能摔碎了,如同他看似坚硬其实脆弱的心脏。

不值钱、没人要的东西,何必再捡起来。

于是俞心桥看都没看一眼,把包着纱布的手揣回兜里,咽下一口寒冷空气:“我会走的,但不是因为你。”

最后的时刻,他十分庆幸理智守局,不至颜面尽失,尊严扫地。

“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一年就当我陪你玩玩,以后,最好这辈子,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就算不小心遇到,也请你离我远一点。”

“不然我不保证不会报复你。”

“我很记仇的。”

等到天完全黑透,坐在返回学校的车上,很记仇的俞心桥脑袋抵着车窗,碍于车上人多,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坚持到上车,他才终于松懈,任由躲在背后软弱的自己替代那副已经出现裂痕的坚强躯壳。

他摸出手机给父母打电话,接通后听到妈妈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凶,原本攒了很多苦要诉,临开口只剩一句:“妈,我想回家……”

离站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徐彦洹自黑暗中走回到灰蒙蒙的路灯下,弯腰,捡起躺在地上的一颗石头。

一颗圆圆的,散发着蓝色光芒的石头。

在校服外套上蹭了蹭,拂去尘土,那光芒更盛,如同一轮不被云雾遮挡的满月。

让他想起那天在筒子楼的窗前,俞心桥哼唱的那首歌——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后来徐彦洹曾从头到尾听过一遍,知道前两句是——

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

不忍心,让你看见我流泪的脸。

抬首望去,车已经驶远,什么都看不见。

徐彦洹还是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月上中天,人和地上的影子几乎重叠,变成孤独的整体。

好像他和他的影子,一起被束缚在原地——

回忆全部结束,失忆后的俞心桥的记忆也是到这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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