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白鹤山庄的时候,柳弦安其实就动过造风翼的心思,还很迫不及待,于是他立刻就兴致勃勃地提起笔列计划,从绘制图形开始,到要准备哪些材料,再到需要多少工匠帮忙,事无巨细,写满了整整十八张纸——他那时想造的风翼,可比哑鹫要豪华许多,机关精巧程度堪比一座能移动的华美宫殿,所以准备事项也多到离谱,写着写着,成功把自己给写累了。
一累,就觉得算了,没有必要。
反正在三千世界里想飞随时都能飞,那为什么非得在现实生活中也做一个出来,这不是没事找事闲得慌吗?于是柳二公子潇洒地把稿纸往火盆里一丢,卷起被子,继续舒舒服服地去睡觉了,顺便在梦中与日月同游。
而现在,他忽然发现二者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在现实生活中的飞行,无法驾着白鹤,也不能踩着风云,双脚踏在坚硬稳固的岩石上,腰间环着一双有力的臂膀,风吹得脸颊有些凉,后背却暖和极了,柳弦安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融入万千星河之中,所以忍不住又往前一挪。
碎石被带得滚下高崖,旁边几名来帮忙的小兵看得腿直软,不懂这位懒蛋公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怎么连稍微的犹豫都没有?他们齐刷刷站成一排,目送两人高高离开了地面!
狂风呼啸吹过耳畔,山间景物在眼前须臾万变,梁戍一只手控制着哑鹫的方向,另一手绕过柳弦安,两只手都有不错的收获,收获一,他发现微微俯身的姿势更方便操控飞翼,收获二,一搦纤腰掌中轻。
而柳弦安是没心情管什么腰是粗还是细的,他仰头看着梦幻星河,惊喜万分,觉得自己也即将化为璀璨的光束,于是伸出手去找寻云中仙,梁戍却将他的胳膊压了下来,又在空中变换了一个方向。
风霎时更大了,将两人的衣袍吹得高高扬起,高林站在落点处往上看,竟也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们不是正在往下落,而是正向着九重天外的宫阙往高处飞。他被这种想法惊了一大跳,赶忙又揉揉眼睛去细看,直到确定那一双月中影的确在逐渐变大,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梁戍带着柳弦安,稳稳落在地上,众人上前替两人拆除风翼。柳弦安的身体还处在方才的飘浮失重中,耳中风声亦未停歇,梁戍将手腕上的皮套交给兵士,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又在神游?”
“没有。”柳弦安摇头,他其实是在想,如果能飞得更高一些就好了。
梁戍问:“更高是多高?”
柳弦安天马行空地想了想,差不多四万八千丈吧。
高林听乐了,插话说:“世间可没有这么高的山,顶多两千多丈。”
柳弦安回答:“那也可以。”
“哪里可以。”梁戍敲了敲他的脑袋,“两千多丈,顶峰终年积雪,你要怎么登上去?好了,不许再想这种问题。”
蛮横打断了柳二公子的翱翔飞升之梦。
哑鹫的成功试飞,大大振奋了军心,连吕象也难掩喜色,他觉得自己毕竟是驻军统领,打了胜仗,就算落不得头功,至少总能将这次失职放任之罪轻轻放下,接着坐稳屁股下的椅子。
大军继续前行。
柳弦安也继续躺在装着粮草的车里偷懒,不过有空来听天道的士兵却越来越少了,因为战事一触即发,每个人都紧绷着弦。他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呵欠,刚想接着睡觉,车外却有人“哐哐哐”地敲。
梁戍叫:“出来。”
柳弦安钻出粮草车,惊讶地发现,原来天都黑了啊。
他顺其自然握住梁戍伸来的手,任由对方把自己拽上马背。
梁戍将他发间的几根麦草捡掉,顺势扶了一把怀中歪斜的身体。从哑鹫上下来的那一夜,他又做了第二场梦,比前一次更加荒诞糜艳,这回总算看清了脸,也记住了那不盈一握的腰究竟有多白,似雪如霜的白。
大战在即,主帅却在荡漾春情,还荡得难以自持,怎么想都不合理,和中邪有一比。于是这几天,骁王殿下便没怎么往军队后方看,想要将梦刹一刹,结果遇上一个四万八千岁的睡仙,跟个秤砣似的,你若不去找,他就有本事在一堆草里躺上一天。梁戍实在牙痒,心也痒,此时将人拽上马背,还要不悦训斥:“就不会来找我说两句好听的?”
柳弦安很配合,反正说两句好听的又不累,像什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势如破竹马到成功,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要多少有多少。
梁戍:“……”
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与红尘欲念扯上关系,经验欠缺,所以业务不太熟练,只能时不时地手欠一把,生动演绎了何为剃头挑子一头热。奈何柳弦安最近可能是因为和梁戍混熟了,又或者是大道既通心胸更豁达,总之对扯头发摸胳膊之类的小动作,是可以抱以无限宽容态度的,概括起来,就是根本不会搭理。
留骁王殿下独在原地考虑,自己究竟哪一步没有做对,怎么会与梦完全不同。
柳弦安使劲伸了个懒腰,静静看着远处的天象:“明天会刮很大的风。”
“我会派些人保护你。”梁戍说,“想待在后方,还是想看哑鹫攻城?”
“看哑鹫攻城。”
“那你只能睡不到两个时辰了,爬山还需要一些时间。”梁戍慢慢遛马,带着他在营地里又走了一圈,看得高林很是稀奇,这大半夜的,自家王爷不睡觉,带着柳二公子骑的哪门子马?怕不会又出了什么乱子吧,于是亲自跑去探听究竟。
梁戍问:“怎么,你也想听?”
高林耿直回答:“啊对,我想。”
梁戍将柳弦安送到阿宁身边,自己策马回到篝火旁,高林立刻凑上前,关切地询问:“王爷,到底出了什么事?”
梁戍道:“本王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高林态度万分认真,嗯,做梦,做什么梦,与这场战事有关吗,是吉兆还是凶兆?他一心为战,纯洁得好似一片白雪,所以压根没做一点点防备,差不多是在全情投入的状态下,被呼啦啦灌进了满脑子的不可言说,简直算得上是迎头暴击,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当场五雷轰顶。
“柳柳柳……柳二公子?”高林舌头打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梁戍瞥他一眼:“有问题?”
那多少还是有一点的吧!高林整个人都要裂开,万分不可理解这份情是因何而起,柳二公子,暂不说人家白鹤山庄的公子能不能随便被娶,就算能被娶,他也曾经是公主相中的男人,而且皇上又一直心心念念要赐婚自家王爷和柳三小姐……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的,连线也要连出八条来,这关系还能再混乱一点吗?
“王爷。”高林试图诱导,“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你在梦里看花眼了,那其实是柳家的小姐?”
梁戍问:“怎么,要本王给你描述一下细节?”
高林倒吸冷气,赶紧拒绝,不需要,这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应该听的!
梁戍本来还准备不耻下问一番,这种情况自己要如何下手,但此时看着这人一副脑子不好用的模样,觉得可能也吐不出什么象牙,于是手一挥,将他无情地打发走了。
高副将就辗转反侧了差不多大半夜,硬是没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倒成功把自己折磨得头昏眼花,第二天前往高崖督战时,整个人都是飘的,算是骁王殿下情窦初开的首位受害者。
柳弦安也在一队兵马的保护下,登上了另一处低一些的山峰。阿宁替他裹好披风,道:“风越来越大了。”
“是很大,不过还不够大。”柳弦安将一根风标插到地上,“要再等一刻钟。”
他站的地方,既能看到高处高林所率领的哑鹫,也能看到低处峡谷另一头,由梁戍统领的军队,他们正在缓慢地从地平线冒出头,然后整齐地停住脚步,刚好落在青阳城箭阵的射程之外。
乌云遮住了惨淡的太阳,风吹得整座山都在摇晃。
阿宁不得不抓住自家公子的衣袖,免得两人被掀翻,柳弦安却顾不上许多,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风标,直到上头的小旗看起来几乎成了静止悬浮的状态,方才道:“就是现在!”
而同一时间,高林也从风标旁站起来,高声命令:“出发!”
一百名哑鹫霎时直冲云霄!
柳弦安连呼吸都忘了,他掐算着时间,一个一个数着风翼,直到所有的哑鹫都依靠方向轮,回到了先前设定好的路线,方才松了口气。
高林也是这百人之一,他飞归飞,但是在远远看到大琰的军队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家王爷那下流的梦,思绪根本没法控制,可见是真的受到了很大伤害。
而青阳城早已方寸大乱,守官看着翱翔于天的琰军,大喊:“放箭!”
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柳弦安在原本哑鹫的基础上,又多设计了一套轻薄软甲和面罩,能有效防御流箭。高林率先落地,扬手一剑斩飞叛军首级,三下五除二卸掉风翼:“随我冲!”
杀声震天。
投石车和火油被掀下城楼,也不知是谁在慌乱中放了一把火,青石建造的墙壁上,霎时出现一道刺目流淌的红色瀑布。黑烟滚滚,乌云密布,惨叫伴随着刀剑碰撞声,在山中久久回响。
一枚信号弹腾空而起。
梁戍拔剑出鞘,高声下令:“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