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星星有些稀疏,好在月亮大得出奇,锃光瓦亮往天上一挂,四野被照成一片银白,也挺浪漫。
玄蛟慢悠悠地在旁边吃着枯草,柳弦安寻了块平整石头,与梁戍一道坐下。他是有本事看一整晚月亮不说话的,就只静静思考,但骁王殿下不行,骁王殿下那点见不得人的春情色心,本就如火苗乱燎,此刻再被夜色与月光一渲染,更加膨胀得没边,别说思考,就连坐着都不稳当。
而就在这不稳当的时刻,柳弦安偏偏还主动来抓他的手,梁戍心跳一停,梦里微凉柔软的触感与现实重叠,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把手反转,将对方细白的手指悉数拢于自己掌心。
“……”柳弦安不解,“我想给骁王殿下试试脉。”
柔情蜜意没来得及表露半分,就被“咣当”一杆子戳翻,梁戍将手松开,面无表情地说:“不许试。”
柳弦安“哦”了一声,没有坚持,继续看自己的月亮,没再理他。
过了一会儿,梁戍将手递过来。
柳弦安抿着嘴,指尖搭在对方脉上,试了一阵,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太累了,得好好休息。”
梁戍问:“那你怎么还准我半夜出门?”
柳弦安将手缩进袖子里:“既然安神药没用,那不妨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否则一直干躺在床上焦急忧虑,反倒于身体无益,将心情调整好了,睡眠自然会规律许多。”
梁戍将目光收回来,投向远山:“成亲能不能治失眠?”
柳弦安斩钉截铁:“不能。”
“书上写的?”
“我自己看的。”
远的不说,白鹤山庄里就有活生生的例子,自己的舅舅自从成亲,大病小病就没断过,和舅母二人天天吵架,被气得面红脖子粗,从头一路疼到脚,安神药差不多吃了好几缸,可见成亲是治不了任何病的,还很有可能会加剧症状。
柳弦安道:“而且情之一事,从来只有使人辗转,哪里会使人安眠。”
梁戍捏住他的后颈:“说得头头是道,你又没‘情’过。”
柳弦安被捏得很舒服,又酸又舒服:“书里都这么写。”
梁戍放轻手劲:“书里是怎么写的,说来听听。”
柳弦安想了想那些千古流传的故事和诗,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愁肠百转,爱恨悠悠几时休,无言泪千行,想得眉毛都皱了,不想细说,就敷衍:“反正很麻烦。”
梁戍问:“所以你便不准备喜欢谁了,连成亲也是‘谁都可以’?”
柳弦安回答,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梁戍不满敲他的头。
柳弦安侧身躲开:“王爷呢?”
梁戍答:“谁都可以。”
“翡国的公主?”
“不行。”
“其余国家的公主?”
“也不行。”
柳弦安想,那这算什么‘谁都可以’,你要求分明就很多。
梁戍继续替他按脖子:“那些白胡子老头有没有再出来?”
“没有,最近太忙,顾不上。”柳弦安往石头上挪了挪,“只有晚上睡觉前,偶尔会想一想。”
但因为有骁王殿下始终提剑守在那里,所以三千世界安稳得很,自己就能心无旁骛、不紧不慢地整理思绪,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也不会再钻牛角尖,因为梁戍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然后凶巴巴板着脸,很不耐烦地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于是柳二公子就真的不想了,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去看看树木,看看宫殿,骑着白鹤,将每一重世界都自由飞个遍。
今晚月色正美,所以他将这些梦选择性地挑了一部分,说给现实里的梁戍听,都是穿着衣服的那种。在大道中,两人或同游,或饮酒,醉了就在桃花树下相互靠着睡觉,简直既浪荡又浪漫。
梁戍点头:“好,待到仗打完了,我就带你去同游饮酒,醉卧桃花,将梦中的事情全部做一遍。”至于注定要反复挨训的白胡子老头,朝中也有一群现成的,并不难找。
柳弦安却想,还是不能“全部”做一遍的,因为梦中除了桃花贤士,还有瀑布下的温泉。他其实很欢迎骁王殿下在疲惫时,来三千世界中放松沐浴,但实在不想梦到过多细节,所以每每从梦里惊醒时,都会稍微愁苦一阵,不懂自己怎么会越来越狂野失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柳二公子只好在清醒的时候拼命想,要让温泉充满氤氲的白雾,要建立一圈屏风,要修通天的墙,甚至还亲手画了许多穿着浴袍的骁王殿下,在睡前猛看,但都没用,一旦大梦袭来,该细致周正的地方,还是细致周正。
苦恼极了。
梁戍觉得他揣着手叹气的模样,看起来更像御花园里那只愁眉不展的猫,便伸手去撸。
柳弦安也不躲,反倒被揉困了,于是打了个呵欠。
梁戍叫过玄蛟,带着他一道回了营地。
高林也没睡,听到消息,“呲溜”就钻进了主帅的大帐中:“怎么样?”
梁戍坐在床边:“让你当个副将,真是屈才。”
高林赶忙谦虚,也就一般吧,我也没想到自己竟在说媒牵线领域有着如此惊人的潜力。他拖过一个软垫盘腿坐下:“柳二公子怎么说?”
梁戍道:“他说自己懒得成亲,也无意于任何人。”
高林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立刻站起来想溜,但未遂,只能叫苦:“怎么会呢,我问过阿宁了,柳二公子先前从来没有关心过旁人的喜好,他好像连柳庄主的喜好都不清楚,而且也没有替别的病人准备过糖。”
甚至因为行军时甜根和山楂干的数量很有限,所以就连那些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兵,也并不能得到柳神医的一点酸甜,顶多只能获得一段云山雾罩的哲学道理,类似于“你觉得眼前的药是甜的,那么它就是甜的”,简直又枯燥又瞌睡,痛苦翻倍。
高林道:“而王爷的药好喝得都能当成补汤来细品了,难道这还不算有意吗?阿宁说柳二公子为了能让苦味少一点,连每一味药要在什么时候放,都会亲自过问。反正我若是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要么是亲爹,要么肯定已经爱得要死要活,非娶不可。”
梁戍觉得这是自己认识高林以来,听到人话最多的一天。
不过坦白讲,他本身也不觉得柳弦安今晚的“不爱不欲”,就一定会维持到地老天荒,毕竟是在天上孤独飘了四万八千年的睡仙,要让他头脑清醒地回到人世间,再学会情爱之事,还是需要费一番心思的。
于是便大发善心地没有继续找茬,挥手将高林打发出门,自己往床上一躺,安心睡了。
柳弦安却没睡,阿宁先前已经睡了一觉,现在也不困,就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柳弦安趴在被子里,将上半身撑起来一些,“我最近总是梦到王爷。”
阿宁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日见夜梦嘛,我们每天都要见到王爷。
柳弦安伸手,将他的耳朵勾到自己床边,压低声音:“我梦到王爷在沐浴。”
阿宁同样没觉得这有多奇怪,顶多纳闷,好像在刚开始的时候,公子就梦到王爷在沐浴,怎么都认识这么久了,王爷还没从池子里出来。
柳弦安手指在空气中画了画:“没穿衣服站在我面前。”
阿宁这次倒吸一口冷气:“好可怕!”
柳弦安坐起来:“哎呀,其实也称不上可怕,就是……我不是很想梦,但喝安神汤好像没用。”
“可是怎么会梦到这个呢?”阿宁也爬到床上坐着,“人都说日思夜梦,可公子又没有思过不穿衣服的王爷,这也太奇怪了。”
柳弦安清白地回答:“嗯,我没有。”
阿宁拍拍枕头:“那公子躺下,我说点别的故事给公子听吧,听到睡着,或许就不会再梦到王爷。”
柳弦安依言躺好。阿宁取出安神的药膏替他按揉太阳穴,又挑了个比较无聊的催眠故事,酸腐书生写出来的狐仙报恩。
报恩嘛,无非就是成亲生孩子,柳弦安打了个呵欠,很快就睡了过去,阿宁的声音也就一直延续到了梦里,书生与狐仙锣鼓唢呐吹得全村都出来围观,红绸铺地彩灯挂门,自己却来不及看热闹,一直跑到瀑布边,正好赶上骁王殿下从温泉里踏出来,手里拎着三尺红绸,艳灼人眼。
而四周的青山绿水也早已变成张灯结彩的喜堂,柳弦安稀里糊涂地想,难道是王爷要成亲?
他扭头四顾,想看看迎亲的队伍在何处,白雾却又蒸腾而起,耳畔的唢呐声音越发震天,柳弦安被吵得受不了,干脆骑上玄蛟向着另一头跑,跑着跑着,身后突然就多了个人。
他也因此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跳得极快。
阿宁还没回去睡呢,被他吓了一跳:“公子又梦到王爷了?”
柳弦安看了他一会儿,扯过被子捂住头,幽幽地说:“以后别讲故事了。”
不讲故事,顶多是在岸边站着,讲完故事,倒是贴在一起骑了半天的马,柳弦安无声长叹,崩溃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枕头,觉得万分对不起骁王殿下。
一晚上没休息好,第二天走路时也不稳当,梁戍打马过来:“我带你骑马?”
柳弦安原本还无精打采的,听到这句话,立刻浑身一震:“不必。”
“不必?”梁戍疑惑,“怎么,不懒了?”
柳弦安随手一指:“我去车里睡。”
梁戍眼睁睁看着他一路钻进粮草车,跑得很急,中间还差点跌倒,于是把高林叫了过来。
高林又去问阿宁。
阿宁正在整理自家公子画出来的,那一摞穿着浴袍的骁王殿下,帐篷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将手背起来:“高副将。”
高林瞄了一眼他的手:“是什么?”
“没什么。”阿宁后退两步,“是我家公子画的风景,他不许旁人看,所以我要烧掉。”
高林点头:“原来是风景。”
又随便问了两句,他便转身离开大帐,此时外头的大军已经动身了,帐篷也得马上拆除,阿宁赶紧把那些画胡乱团了塞进火堆,抄起行李也追了过去。
他前脚走,高林后脚就拈着还沾有火星的纸团,去自家王爷面前献宝。
梁戍问:“是什么?”
高林答:“那我哪里敢看。”
梁戍抖开一张,高副将也没见哪里不敢,立刻将脖子伸长凑近,看清之后当场震惊:“这不是王爷你吗?”
画得属实工整仔细,就是被火燎得乱七八糟。高林原本只是当成山水画偷回来的,想给自家王爷慰藉一下绵绵相思,但万没料到竟然当真拾了一箩筐金,什么叫懒得成亲,这还不得赶紧回王城准备喜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梁觉得药苦,小柳:放糖。
别人觉得药苦,小柳:你需要转换一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