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清辉网络安全案(三)

因为证据确实不够,病毒的事不了了之。郑处长只约上周昶简简单单地聊了聊,说接到了一个报案,网监已经按下来了,叫清辉以后注意注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揭过去了。

尘埃落定的第二天,周昶给经鸿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经总,有空儿没?想对这次的糟烂事儿当经总面道一个谢。】

“……”经鸿想了想,回他:【不谢。应该的。最近太忙,周总的谢我就心领了。】

周昶却并未放弃:【不耽误经总时间,我可以去泛海大厦。只发个消息太敷衍了,这点礼数清辉还是有。】

经鸿这边确实没有拒绝周昶的理由,他只能拖,于是发了一句语音:“那我这边儿看看吧。让助理先安排安排,到时候再告诉周总?”

周总自然明白经鸿在用拖字诀,他也回了一句语音,揶揄道:“怎么?想在办公室见见经总,还得给泛海先发个函?”

周昶都这样说了,经鸿实在无法,他查了查日程安排,最后给了周昶一个时间:“周三下午两点半?”

周昶却没查他自己的,直接说:“行。”

…………

周三凌晨又飘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窗户上都结了层雾,又化开,外头景色被晕染开来,模糊地躲在雪里。

周昶进来的时候经鸿正在找一份文件。他桌上放着一堆东西,有要审批的项目,有要过目的计划,还有一些资料、论文,还有……经鸿翻得乱七八糟,办公桌上凌乱不堪。

周昶一手落在兜里,眼神扫过这宛如台风过境后的桌子,顿了顿,问:“怎么,泛海爆雷了,经总要跑路了?”

助理敲门时经鸿才猛然发现时间已经两点半了,他一边收拾,一边说:“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

“没事儿就好,”周昶继续开经鸿的玩笑:“我还以为泛海也做P2P了。”

2017与2018年,爆雷的P2P有好几百家,巅峰时一个月就倒闭了100家,进去的进去,跑路的跑路,但泛海并无这项业务。

经鸿还在收拾,顺带着还了句嘴:“泛海没有,难道清辉有?”

“清辉也没有。”周昶站在几步之外,等着经鸿收拾完。从这个角度,周昶又看见了经鸿头顶的淘气发旋。

他忍不住寻思了下:这个发旋究竟有多顽固?我拨一拨,压一压,能不能遮住点儿?

过了会儿,经鸿终于将零零散散的文件归拢成了几个小摞,他一边看自己已经毫无印象的几份资料,把没用的扔进脚边的垃圾桶,一边问周昶,“周总喝点儿什么?”

“温水就好。”周昶道,“今天下雪了。”

经鸿立即也讽刺了句,要讨回一城:“周总还挺养生。也是,32了,身体不如以前了。”

“那倒没有。”周昶说,“这个周末200蝶又进了一次2分05。”

“……”听到这话经鸿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看看对方,又重新垂下,没说话。

200米蝶泳,马尔代夫发生过的话题,就在那一夜的白天。

经鸿眼前又晃动起了周昶出泳池时的模样。整个肉-体充满力量感,一丝赘肉都没有。湿漉漉的黑发,湿漉漉的皮肤,水珠顺着弧线滑过。

他又回忆起来,周昶的手触到泳池壁时,他旁边的美国男人曾赞叹过“他腰腹的力量好强……后半程完全没减速”。

而很快,几天后的那个晚上,他就知道这句评价是对的了。湿滑的大腿内侧好像要被蹭出火来,之后连续几天那两块皮都是通红的。

经鸿按下电话内线,通知秘书打杯温水送进来。办公室也有饮水机,但经鸿没想亲自招待。

没一会儿,秘书就端进来了一杯温水。

周昶捏着碟子边儿,轻轻撂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手掌按压着桌面,隔着桌子看着经鸿轻轻垂下来的额发,说:“这一次,谢谢泛海了。”

经鸿已经收拾完了,正在做最后的归位,他抬起眼睛,二人隔着班台对视了几秒,经鸿重新垂下目光,将两摞资料放在一边,说:“应该的。”

“不,”周昶目光深沉,“还是要谢谢泛海。”

“……”经鸿坐下来,抬头看着周昶,“……不客气,真没事儿。”

也许是想转移话题,经鸿看看周昶面前碟子上的那杯温水,问:“白水真的就可以了?要不要其他热饮?咖啡之类的?可别说泛海怠慢了你。”

“中午没吃东西。”周昶说,“空腹。算了。”为了今天的见面,他挪了好几个会。

经鸿看看周昶,终究还是没不管他,右手拉开一边抽屉,翻了半天,最后扒拉出来一包曲奇,扔过去:“垫垫?”

泛海有员工食堂,如果不出差、不见人,中饭晚饭经鸿都在自己公司的食堂吃,不过偶尔,工作到凌晨的时候经鸿也会垫上几口。

周昶扯出包装里的曲奇盒子,也没拒绝。经鸿打开刚折腾半天才找出来的那份文件,左手翻开文件封面,却没放开,轻轻遮着正文内容,四根手指细瘦修长。

周昶识相地走开了。

他走到了房间一侧的落地窗前,一边看外面的雪景,一边吃曲奇。

过了会儿,经鸿终于确认好了文件内容,给某高管发了个消息,又将文件落在一边。再抬眼时,经鸿却发现周昶累着了似的,正轻轻靠坐着自己桌子面向窗户的短边儿。

经鸿桌子是三面的,两边各有一个短边,其中一边对着窗户,此刻周昶正靠坐着,一边看窗外的落雪,一边吃经鸿的曲奇。

周昶人高腿长。经鸿班台不矮,可周昶竟靠坐得轻轻松松,两条长腿都伸不直。

经鸿嫌弃道:“下去。没人坐过我的桌子。”

“嗯?哦,抱歉。”说着抱歉,可语气里却并没有当真抱歉的意思,周昶离开窗前,又转回到了经鸿的对面,捏起桌子的咖啡杯,两口喝光了那杯温水,把杯子子撂回碟子上,道:“那行吧,我先回了,经总好像挺忙的,不打扰了。”

“好。”经鸿点头,也没挽留,“周总的车在停车楼?”

有一件事经鸿没说——方才,他静静地看了周昶宽阔的背影好几秒。

“没。”周昶回答,“司机请假了,我自个儿开过来的。下午临时换了部车,没登记,就路边儿的停车场找个空挡倒进去了。”周昶此时十分随意,说话带着京腔。

经鸿点点头。

泛海集团的停车楼是有保安把门的,外部车辆需要提前登记。停车楼的值班门卫会比对车辆的车牌号、司机的身份证号和他手里头的登记信息。如果没登记,保安就要打电话给对方要访问的部门和员工,确认车辆的意图,非常麻烦。

经鸿看看窗外的雪,问:“周总带没带伞?”

“来那会儿雪停了一阵。”周昶说:“没事儿。”

经鸿说:“泛海前台有雨伞。我叫谈助理送送周总吧。”

清辉集团的大总裁,身上头上如果湿了总归显得有点狼狈。

结果谈谦竟然不在。谈谦明年调任泛海的副总裁,最近很忙。

经鸿还有二助三助,但心里觉得过于怠慢,对方毕竟是清辉那头的大总裁,代表自己送他的人职级总归不好太低,于是扶着桌面站起身来,扣上西装的扣子,说:“算了,我自己送吧。”

周昶说:“那就麻烦经总了。”

从办公室一出来便是经鸿那部专用电梯。电梯的操作板上,一个按钮鲜红鲜红,位置也在最显眼处,周昶没在意,抬手就想按。

“哎……!”经鸿却一把捏住了周昶的手腕,制住了周昶的动作,说,“那个是火警按钮。”

周昶凝目一看,发现果然,那个按钮外面一圈是正红的,塑料的,内里则是白色的,也是塑料的,中央依稀有一个非常小的火苗标志。下面又是几个按钮,什么“消防召回”,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目光一直往下面找,才能在操作板的最下面发现一个与操作板完全同色的、全不锈钢的极不起眼的小按钮,那个才是去楼下的。

周昶溢出一声笑,又轻嘲了句:“你们泛海的设计真有意思。”

经鸿这回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是。”

他一米七九,第一次来都没看见那个真正的按钮,周昶将近一米九,更看不着了。

听见“是”,周昶没再说话,目光移到自己仍被紧紧攥着的左腕上。经鸿的手细瘦却有力,手背一片光滑。

周昶目光滑到经鸿的脸上:“我已经知道了。经总,手。”

经鸿回望他一眼,五根手指渐渐松开,故作平常地对着电梯。周昶按下了该按的键。

电梯自然就停在本层,大门唰地一声平滑打开,周昶先走了进去,经鸿跟在后头。

因为是专用电梯,空间不大,经鸿接待访客时一般会用高管那部,这部就是经鸿自己平时上下用的。周昶的身高、身材让电梯里的空间瞬间显得非常狭促逼仄,电梯竟好像很拥挤。

两个人并排站在电梯门前,等着、候着,经鸿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着的楼层数字,未发一言。

50层,此时显得那么高,想落到地面需要的时间显得那么长。

电梯自然是最顶级的,非常安静,落针可闻。

周昶开始整理刚才被经鸿的手捏皱了的左腕袖口。他扯了扯里头衬衫,整理了一圈,又勾了勾外头的西装,让袖口重新挺括。

他的手指滑过布料,一一抚平那些褶皱。

经鸿没说话,但能听见周昶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

整理完了,周昶望向电梯的门,经鸿也是。电梯门是不锈钢的,有一点点的反光,但看不分明,只倒映着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们反而可以放肆地看。

漫长的沉默中,专用电梯终于落到一楼。

经鸿走到前台对面,没说话,只用指节敲了敲前台桌面,又指了一下后面的伞,前台接待立即将一把雨伞递了过来。

经鸿刚一皱眉,想泛海的前台接待竟这么没眼力见儿,周昶便打了个圆场:“一把就够了。我直接开回清辉楼里,不拿泛海的东西,不占泛海这便宜。”

经鸿顿了顿,说:“那走吧。”

二人走出泛海园区。小雪还在轻轻地飘,天地宛如被净化了。

泛海的伞是深黑色的,长柄,带着一个木制手柄。经鸿的手轻轻握着,带着周昶在路沿上走。因为姿势,皓白衬衣露出一截干干净净的袖子,上面一颗镶着钻的金属袖扣闪闪发光。

雪好像将两个人与外面世界隔离开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

一辆摩托突然经过,周昶捏着经鸿上臂轻轻一带、一扯,两个人避开几步。

之后周昶却没立即放开。闪开后,过了几秒,他粗长有力的五指在经鸿的手臂上收了收,与刚才一样,经鸿的西装上也立即凹进去了几个指印、出现了几条皱褶。

“……”还经鸿没等说什么,周昶的手就放开了。

经鸿本想拍平一下的,但一想到刚才电梯里头那种幽微的气氛,便放弃了。

“小心点儿,”周昶望着外卖小哥头上鲜艳的头盔,说,“经总要被泛海投的送餐平台的骑手给撞了,就不好了。”

“……”经鸿说,“还行,没撞着。周总不到处八的话,没人知道。”

周昶撩撩唇:“到不到处八的,那可没准儿,得看心情。兴许哪天就给经总抖落出去了。”

经鸿也一哂:“周总这嘴缺把门儿的。”

走了一段,周昶突然道:“今儿还挺冷的。”

“是,”经鸿也同意,“周总胃里那杯温水应该已经变凉了。”

“可不,”周昶随意地搭着话,“又不是酒。一杯下去浑身都烫。”

经鸿淡淡地道:“假的。表皮上的血管扩张,血液涌到表皮上头,核心体温反而降低了,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么,”周昶语气也波澜不惊,道,“我倒觉着,某些时候,酒精真是好东西。”

经鸿觉得周昶故意在把话题往那一天引,先是蝶泳,又是酒精。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就不是了,尤其对于周昶这种人——周昶如果那么容易犯错,他就不是周昶了。

周昶今天打破了两人此前的默契。

经鸿静静等着,脚下的雪发出轻柔的声响。

果然,过了会儿,到了一个略微安静的地方后,周昶用他一贯带着磁儿的声音问经鸿道:“经鸿,要不要在一起?”

经鸿心里猛地一跳,表面上却八风不动,问:“什么叫‘在一起’?解释一下这三个字。”

周昶望着远处,声线同样平平稳稳,说:“‘红尘俗世,痴男怨女’的‘在一起’。”

这同样是马尔代入曾发生过的对话,而且就是那一夜的前奏曲。那个时候,望着场下一对对跳舞的夫妻、情人时,周昶说过一句“红尘俗世,痴男怨女”。

“我后悔了。”周昶又说,“我不打算这样结束。”

经鸿沉默了下,最后终于再次拒绝:“不了,谢谢。”

没到那个程度——没到那个非与清辉的执刃者搅合起来的程度。

“后悔”,经鸿想,这是一个对于自己非常陌生的词儿,他相信对于周昶也是一样。因为没意义。过去了的就应该过去。

到处都是车,湿漉漉的,流矢一般地飞过去,地上的雪脏兮兮的,与泥土和作一堆。

“好。”周昶颔首,也不纠缠。

有那么一瞬,周昶舌尖凝着些话,却没讲,声音沉在喉咙里。

说什么?

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说“喜欢”显得幼稚,说“爱”,那不单单是幼稚,简直是幽默了。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头走,经鸿体贴地将手里的伞举高一点,向周昶那边儿倾,可之后谁都没说话。

太阳还挂在半空,在冬季的苍茫当中倒别有一番韵味——并不刺目,周围是灰白色的空茫天空,因为已下过雪,下方楼宇、建筑有着雪白的屋顶,使得上下一片淡色,只有太阳分外鲜艳分外扎眼,成为满目清寡中的唯一焦点。

路其实并不远,很快,他们便走到了周昶停车的地方。

几伙年轻的男女围着前面的一辆车,又是拍照又是合影的,周昶掏出车钥匙,那车发出“嘀”的一声,几伙人立即鸟兽散了。

一辆黑色的柯尼塞格Agera系列的新款车。

经鸿送到主驾旁边。周昶坐进车里,经鸿伏低身子,嘱咐了句:“雪天路滑,小心着点儿,别忘记了开除雾。”

周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知道了。”

周昶车是倒进去的,车头向着外面。最后在小雪中,经鸿手里持着伞,站在周昶车头前面,对着驾驶那个方向轻轻地点了下头,就算告别了。

就在这时,经鸿身后、停车场中另外一面的那辆车两只车灯忽然一闪,从经鸿身后照了过来。

下雪天,启车之前要开车灯。

在暖黄色的灯光中,那雪粒子像珠帘一般,还是金色的珠帘,在天空下拉扯着,又美丽又凉薄。

经鸿撑着把伞,站在那儿,他身后的灯打过来,整个人都不大真实。

周昶看着经鸿,面前的车窗上也沾上了一些雪花。

周昶突然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经鸿的那天。

那是一次商业竞赛,他们两人的学校在半决赛上相会了。那一次,因为Berkeley收到了一张20美元的假-钞。他们被经鸿带领的团队淘汰了,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棋逢对手”。

这其实是一件小事。

周昶记得那年比赛的地点是纽约州的Syracuse,中文翻译成了“雪城”。雪城大学是承办方,那所大学排名一般,但商业方面的某些系,比如广告、公关,其实还是不错。

那天比赛结束以后,天上好像就飘起了雪。

从停车场转出来时,他看见经鸿还站在商场的大门口,大概在等他的队友开到前面捎上他。

商场里的暖黄光线从他背后洒过来,和今天有点儿像。

当时,副驾上的中国队友突然间就用中文说:“我刚才去问了问,他的名字叫经鸿,真好听啊。”

“姓经?”周昶一边开车一边散漫道,“我还以为姓景。”在大赛的名签儿上经鸿名字是HongJing,周昶以为是“景洪”之类的,毕竟“景”才是常见姓氏,而“经”显然不是。

“不是。”队友回答,“是‘经鸿’。经过的经,鸿雁的鸿。好听。”

“经鸿……”周昶念了一遍。

自然而然,他想起了一些词、一些诗。

比如惊鸿一瞥。

比如翩若惊鸿。

比如陆游七十五岁时对原配妻子的那句描述,曾是惊鸿照影来。

当时后头的美国人问他们在说什么,副驾队友便解释,那个人的名字是一种鸟,在中华文化里有相当特殊的地位,每年冬天飞去南方,但对于“家”却带着眷恋,坚贞、壮丽,来来回回,捉不住,留不下,偶尔停在人的身边,因为受惊而振翅。

美国人就是天真,一个女生立即道:“人可以当它们的家呀。”

接着后座的美国人就问:“能不能再说一遍?他的名字,中文发音是什么?”

周昶答了。因为讲给外国人听,他一字儿一字儿地:“经鸿。J-I-N-G,H-O-N-G,经鸿。”

可能因为想起的那些诗吧,或者那些画面,这两个字吐出来,带着些说不出的好滋味儿,他竟觉得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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