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一路走的都是官道,而祝府与万仞宫大多抄近路,虽说近路要更崎岖,沿途亦多峻岭深谷,速度却要快出两倍不止。祝府家丁浩浩荡荡,一半照顾祝燕隐,另一半照顾管家小厮,还能再分出一拨捎上病病恹恹的沧浪帮,正所谓家大业大,万事不愁。
众人抵达这处名叫三重峰的山谷时,万渚云率领的大队伍还远在后头,江胜临便决定在附近的农庄里等两天。院子里有几个小娃娃正蹦蹦跳跳追逐打闹,手里一人一个大果子,看着鲜红水嫩,问了才知道是附近山上结的烂头红蛇,一咬一包蜜一样的水。
祝章连连摇头,这是谁取的粗俗名字。
祝小穗也觉得烂头红蛇四个字难听极了,像是吃了就能五步倒的毒果。
既然大家都嫌弃,祝燕隐也就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想吃,反正说了章叔肯定也不会同意。江胜临看出他的心思,便抽空找到厉随,让他带着祝二公子去附近山上摘野果,并且在横遭拒绝之前,就及时抛出杀手锏:“苦胆黄连!”
厉宫主:“?”
江胜临答:“祝府这一路出钱出力,我却要带着人家的公子奔波劳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除开医术,手头也只有你能用一用。”
厉随皱眉:“自己去。”
江胜临立刻接话:“没空,我要给你准备药,还杀不杀赤天了?”
理直气壮得很。
至于让祝府的家丁、或是万仞宫的人摘了果子带回家,也是不行的,因为金贵少爷身边一直有人伺候,找不到机会偷吃,只能亲自上山。
江胜临再接再厉:“你的马今晨还吃了人家半口袋黄豆。”按理来说这玩意到处都有,但踢雪乌骓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哪怕是一把干草,也要强行凑去照夜玉狮子的槽里吃,真不知是江南大户的马料确实好,还是万仞宫的神驹早当家,能给家里省点是点。
厉随:“……”
午后太阳暖暖的,祝燕隐正在院中看书,看腥风血雨的江湖张大侠传,外头还要裹一层《孟子》的皮,免得管家见着又碎碎念。
张大侠力拔山河气盖世,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身骑一匹赤兔龙驹,站在当阳桥上一声大喝,当场惊退秦军四十万!精彩倒是精彩的,就是哪哪都眼熟,书商将“拼凑骗钱”四个字诠释得分外淋漓尽致,往后粗粗一翻,果不其然,又是好长一段颠鸾倒凤,丝毫不顾前一刻这位大侠还受困悬崖,反正跳下去就一定得有现成的洞房。
祝二公子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
木门忽然被人推开。
祝燕隐果断坐直,将假《孟子》“啪”一声合上,还以为是管家来了。
结果不是。
祝小穗看清来人是谁后,立刻勇敢地挡在自家公子面前,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这位厉害大侠划归为名门正派,总觉得他哪里都很像魔头,说不定比赤天还要更像魔头本头,不挡不行。
厉随视线越过小书童矮矮的肩膀,言简意赅:“过来。”
祝燕隐:“……”
厉随继续道:“带你去散心。”
这理由是江胜临教他的,本来没什么错,但因为厉宫主的气场实在过于“我杀这天下”,黑漆漆的,和赏景踏秋光没有一文钱关系,或者退一步说,哪怕真的是去散心,路上可能都要顺便取几个仇家的首级。小书童光是想想就胆战心惊得很,于是婉拒:“我家公子等会还要午——”
“好啊。”
祝小穗眼睛都睁大了:公子!
祝燕隐站起来,小声安慰书童:“正好我嫌院里闷,去附近山上看看也行。”
祝小穗一听更着急,就算要出去散心,咱们家难道没有自己的护卫和马车吗,为什么非得和厉宫主一起?但他又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公子被大魔头拎上马背,只好再度哭着去找管家。
谭疏秋趴在窗口眼巴巴看着,啊,如此亲密,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羡慕。
踢雪乌骓脚步轻快地跑出农庄,昂首挺胸风采翩翩,跟隔壁照夜玉狮子学的新姿势。
厉随不满地踢了踢它。
踢雪乌骓:不管。
过了一阵子,祝燕隐小声问:“我家的护卫还跟着吗?”
厉随余光一扫:“是,十个人。”
祝燕隐道:“他们都是大哥从东海找来的高手,据说能追风赶浪,踏水无影漂。”
厉随心中不屑,单臂环住他的腰肢,纵身向险峰处飞掠而上。
祝府的护卫大吃一惊,纷纷加快脚步追上前,却哪里还能追得到。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转瞬即逝,耳畔只余一阵清风,以及站在石头上吃草的黑色大马。
有那么一瞬间,这群顶尖高手甚至都开始怀疑,万仞宫宫主究竟是人是鬼了。
……
厉随抱着祝燕隐,稳稳落在地上。
这是三重峰的最高处,人迹罕至,地上野草抽出一尺高,开满黄黄白白的小花,没有蝴蝶,却有许多鸟雀,鸣叫声清脆婉转。书中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此处也差不多,只是没有捕鱼的热情武陵人,换成了好像一直都冷冷淡淡、心里藏有一万个故事的厉宫主。
读书人结伴赏景踏秋,是要谈古论今,吟诗赋情的,或曲水流觞踏板而行,或投壶骑马歌尽繁花,只求一个放肆自在,但一旦换成读书人与江湖人同游,这些活动好像都不大适合,于是祝燕隐问:“要休息会儿吗?”
厉随从树梢打落一枚熟透的烂头红蛇,随手丢过去。
祝燕隐赶忙接住,道谢之后却没吃。
因为没洗。
厉随不悦:“读书人的毛病都像你一样多?”
祝二公子在心里反驳,爱干净如何能叫毛病多,但他又不是很敢,于是含糊“嗯”了一声,强行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扛住这一锅。
所谓烂头红蛇,应该是某种野生梨,长得不好看,却好吃。江湖大侠吃野果是不必洗净削皮的,厉随擦了两把,当着祝燕隐的面,“咔嚓”一口。
江南阔少:“……”
厉随问:“真不吃?”
祝燕隐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渴,想吃,但没洗。
厉随伸手:“这里没有溪,不吃就扔掉。”
祝燕隐后退两步:“我有刀。”
厉随笑了一声,没再理他,自己靠坐在树下,继续吹着风休息。
过了一会儿,祝燕隐也坐在他旁边,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白色小刀,折起来时只有几寸长,刀鞘纤薄,是南洋兵器大师亲手所制的“断雪”,江湖客用来杀人,祝府二公子用来削梨。
还削得不是很熟练。
厉随看了他一会儿,问:“你知不知道这把刀不需太快的速度,就能轻易削断你的手指?”
祝燕隐停下动作,比较茫然:“是吗,大哥送我的时候没说。”
厉随皱眉:“你们关系不好?”
祝燕隐:“……”
祝府大少爷在遥远的江南,莫名其妙就打了个寒颤。
心爱的弟弟要远行,哥哥重金雇高手一路保护还不放心,又东问西打听地买了这把“断雪”,交由他贴身收好。当时只想着利器吹毛断发,却没考虑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弟弟在使用时,很有可能连他自己一起断了。
厉随接过匕首,将剩下的半个梨削好,免得江胜临在看到满手飙血的金主之后,当场上吊。
祝燕隐的吃相极文雅,没什么声音,他雪白端正地坐在树下,不一会手里就只剩一个小核。
厉随问:“还吃吗?”
祝燕隐不是很适应不冷冷哼来哼去的魔头:“吃。”
厉随帮他削了第二个。
过了一会儿,又削了第三个。
眼看对方还要去摘第四个,满肚子梨的祝二公子赶紧打了个嗝:“我饱了。”
厉随将匕首还给他,自己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看头顶湛蓝的天。
祝燕隐把断雪仔细擦干净,再扭头时,却见身旁的人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厉宫主比较罕见,毕竟大魔头怎么想都不应该休息,耽误毁天灭地的杀人事业。祝燕隐心中好奇,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多看了他两眼,多看了他两眼。
厉随的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是一块冰,给人的感觉总是冷,睡着也冷,手臂垫在脑后,露出的手指细白修长,骨节处磨有细茧,刚好同湘君剑相契。
祝燕隐又凑近了一点,想现场求证,是不是高手睡觉真的都没有呼吸,毕竟十本书里有八本这么写。
厉随问:“看够了吗?”
祝燕隐猝不及防,差点把自己的呼吸一并吓没了。
厉随站起来:“走吧,回去。”
祝燕隐乖乖“哦”了一声,又从低处摘了个果子,准备送给江胜临。
两人下山时,祝府的家丁依旧守在原处。
踢雪乌骓小跑过来,弯腰亲昵地顶了顶祝燕隐,丝毫不顾主人就在旁边。
厉随懒得再教训这匹吃里扒外,算了,现在应该是吃外扒外的马,顺手将祝燕隐又带上马背,准备回农庄。谁知在路过一处山坳时,刚好撞到下头的武林盟在起争执,于是就有了方才黑风煞气地一问。
……
现场一片寂静。
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恐惧,恐惧那近乎鬼刀的凌空一招,若再多一分力,只怕自己早已人头不保。想及此处,众人越发噤声不敢言,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命丧此地,而唯一能松一口气的,或许就只剩下了盟主万渚云,他将长刀递给弟子,自己抱拳:“厉宫主,祝公子。”
厉随目光扫过地上那群人,又凉凉问了一遍:“在吵什么?”
“都、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清风堂的弟子低声回答,“是我们莽撞,打扰到厉宫主与祝公子了。”
万渚云虽不满他们喊打喊杀,更不满他们无视盟主令,却也不想让这支队伍在中途就四分五裂,便挥手示意两拨人快些离开,休要多言多生事。
众人心领神会,乌泱泱作鸟兽散,速度那叫一个快,估摸着将来就算遇到真的赤天,在打不过逃命时,也未必能有现在跑得快。
祝府的家丁此时也骑马追过来,试探:“厉宫主,既然这头还有事,不如让我们先将公子接走?”
“不必。”厉随没兴趣在武林盟多待,一拉马缰,让踢雪乌骓调转方向,带着祝燕隐一起回了农庄。
武林盟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嚣张的,冷漠的,强势的,哪怕已经答应了共同北上除魔,也丝毫没有将其余门派当成自己人,甚至连敷衍客套的面子都懒得顾全,依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有弟子心生不满:“如此不知礼数,分明就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闭嘴!”万渚云低声斥责,又重新看回山道尽头,语调中无不感慨,“他的确不需要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你若能有他十分之一的天赋,一样也无需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话同当初潘仕候训斥潘锦华时一模一样,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江湖中所有见识过厉随功夫的人,都会生出同样的想法与羡慕——十分之一,哪怕十分之一也好。
弟子依旧不忿:“可往后还有漫漫长路,厉宫主若一直这样,盟主岂非……”
万渚云叹气:“厉宫主虽我行我素惯了,但祝二公子却还算好说话,我们先与他搞好关系,再慢慢议将来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踢雪乌骓:一路狂奔。
照夜玉狮子:盛装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