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古撒蛮迈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深奥的问题。
他之所以愿意从西南来到东北,是因为赤天许下的名利,而后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包括练噬月、屠正道、掠金银,也都是想要焚火殿尽早一统江湖,这么看来,自己的确像是在为名利而活。
但现在人已经落入了厉随手中,别说名利,就连自由都已彻底失去,是不是就应该去死?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古撒蛮迈不想死。
那么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并不认同徐云中的活法,天地关我屁事。
祝燕隐洗脑点拨:“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就是天地?”
古撒蛮迈眼底再度露出迷惑而又隐隐震惊的神情。
我是天地?
“你即是天,天即是你。”祝燕隐突然伸手指向徐云中,“知道他为什么身中剧毒,却不会死吗?”
古撒蛮迈不自觉就干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有解药。”
祝燕隐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这西南人:“你怎么直到现在还想着解药?”
古撒蛮迈:“……”
祝燕隐谆谆善诱:“人既生于天地间,百年后也要归于天地,那天地与你又有何分别?”
连大瑜官话都没有好好学习过的古撒蛮迈更晕了:“没、没区别。”
“那么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你就是天地,既然天地不灭,你就不会死。”祝燕隐道,“至于这具躯壳,无非是行走的皮囊而已,就算不长成这副容貌,你也还是你。”
古撒蛮迈完全跟不上这个节奏:“对,是我。”
“无论天晴下雨、花开花落,天地都是不会变的,虽然冬日万物萧瑟,春天百花盛开,但天地始终是天地,本质没有任何改变,变的只是在别人眼中的表象。”
“而你也是天地,那么同样的道理,你的本质一样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为焚火殿杀人,还是在西南织布,或者是加入我们武林盟,你都始终是你,既然如此,那你待在哪里,选择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古撒蛮迈:“……”
祝燕隐站在屋中,姿态凛然,纯白如万丈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而你既生为天地,就该追求与天地同生,所谓功名利禄在亿万万年的洪流中,简直轻不可言。真正的天人合一,是超脱肉|体的禁锢,向着至真至善至美,追寻宇宙的永恒。”
古撒蛮迈仰头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更不知道,原来在自己苦苦追名逐利的时候,这些白衣服的读书人居然已经开始追求宇宙间的永恒——他原本以为初入焚火殿时,那满殿的金银和满桌的佳肴就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三个美丽高傲的读书人站在一起,连房间都会发光。
古撒蛮迈看着这刺眼的飞升画面,胸口一阵钝痛。
祝燕隐又道:“现在你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你是谁?”
古撒蛮迈完全不想再经历一次刚才的内心洗涤,因为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前三十年都在渺小卑微地白活了,就像天地间的一只愚蠢蝼蚁,完全不像赤天所描绘的那般显赫华贵,于是惊慌地说:“我不知道!”
祝燕隐掷地有声:“你不是古撒蛮迈!”
古撒蛮迈心都在颤:“我不想听!”
祝燕隐震惊极了:“为什么不想听,你竟不愿知道自己是谁?!”
古撒蛮迈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活。
因为现在死了,好歹还是以魔教护法的身份死去。但若再被迫听完自己为什么不是古撒蛮迈,那可能连自杀时都会觉得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在消失,不重要的,不值一提。
他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
祝燕隐却并不打算停止,又端来一大壶茶,看上去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起步。
古撒蛮迈崩溃地求助徐云中——他实在是无人可求,因为另一个轮椅上的读书人一直在横眉冷对,看起来完全没指望。
徐云中冷道:“我虽精神不死,但你的那粒毒药,却阻碍了我对世间至美的继续追求,我为何要帮你?”
古撒蛮迈赶忙道:“那不是毒药!”
祝燕隐“啪”一声合上玉扇:“你不是古撒蛮迈,是因为没有这个名字,你还是你!”
古撒蛮迈声嘶力竭:“真的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是因为厉随身边有个江胜临,天下第一的神医,也是用毒高手。在赤天提出要求时,古撒蛮迈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研制出足以瞒过江胜临的蛊毒,所以赤天便用一粒糖丸假称蛊毒——只有完全查不出,才是真正的无药可解。
祝燕隐安慰奄奄一息的西南人:“好啦好啦,你是古撒蛮迈。”
“……”
厉随一直在院中站着。
徐云中施施然将轮椅上的宋玉推了回去,打算一起饮酒庆祝。
祝燕隐笑嘻嘻地搂住厉随:“好了,你派人去审他吧。”
“方才那番话,跟谁学的?”
“庄子,还有自己的信口胡扯。”
厉随单手抱起他,踩着积雪向外走。
祝燕隐假模假样:“你还是放我下来吧,要被舅舅看见了。”
“看见就说你不想走路。”
“我哪有这么懒?”
“那你自己走。”
“……算了,这么大的雪,舅舅应该不会出来。”
好善变的读书人。
晚些时候,武林盟与万仞宫的人一起审完了古撒蛮迈。
武林盟的弟子奇怪地说:“他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一直哆哆嗦嗦,神思恍惚的?”
万仞宫弟子回答:“不知道呀,可能是在怀疑人生吧。”
古撒蛮迈的供词很厚,或许是担心不厚会再被洗一次脑,重新变回一粒尘。
万渚云在灯下一页一页翻阅,发现赤天也下达了与自己一样的命令,命所有重要的护法与弟子若无必要,必须时刻待在一起,不可单独行动。主要是因为落单的护法对厉随而言,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他不愿辛苦培养出的手下就这么被捏死。
噬月大法必须在极寒之地练就,而雪原上唯一符合要求的地方,就只有焚火殿的冰宫。冰宫四周遍布凶险机关,赤天在大多数时间都与护法一起待在那里。
至于被魔教掳走的雁儿帮与粟山派,也是被关在焚火殿中。古撒蛮迈曾听赤天说起过,那时众人的内力还没有被摄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祝燕隐道:“可惜古撒蛮迈在诸多护法中,也只是个制毒的小角色,并不知道太多焚火殿的秘密,若能抓到原野月与银笔书生就好了。”
两人是赤天的左膀右臂,也是除赤天之外,分得最多内力的护法。
万渚云道:“赤天贪生怕死狡诈成性,只怕除了冰宫,还会替自己找新的极寒宫殿,用来练功藏匿。”
“先去雪城吧。”厉随道,“速战速决。”
他仍记得祝燕隐说过要回王城过年,所以并不想在东北多加逗留。
祝燕隐又去找了舅舅,主要是装可怜加滋儿哇,甚至还用上了激将法,包括但不限于“舅舅带了这么多军队,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听话懂事的我吗”?
兰西山:“你哪里听话懂事了。”
“舅舅先前说的,我想起来了。”祝燕隐迅速回答,“舅舅在骂堂兄的时候,曾说我是祝家最听话懂事的后辈。”
兰西山唏嘘不已,是啊,回想当年,大外甥白白胖胖,拖着奶音眨着眼睛,长辈说什么听什么,是何等可爱,哪里像现在,杵在房间当众,吵得心脏都开始收缩。
祝燕隐:“舅舅——”
兰西山心力交瘁。
临出发前一天,祝燕隐摆了一桌酒,邀请徐云中和宋玉做客。这两人自然是不会跟去雪城的,而为了避免赤天又跑来找麻烦,祝二公子打算派人将他们暂时送去东北的驻军城,等焚火殿的麻烦解决之后,再接出来。
离别的酒,自然要多喝一阵,虽说不是什么烈酒,祝燕隐在宴罢时也有些头晕,祝小穗扶着他,本来想耍个心眼,直接带回祝府,结果祝二公子醉归醉,倒是完全不会犯方向上的错误,他稍微分辨了一下,立刻就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往南边的小楼里走。
小书童泪奔:“公子等我!”
厉随听到动静后出门,刚好准确无误接住左脚踩了右脚的雪白一蓬。
像这种一看就好刻意的投怀送抱,现在基本已经成了优美斯文读书人的传统艺能。
都是常规操作。
祝小穗恭敬道:“厉宫主,让我先伺候我家公子沐浴吧。”
厉随总不好说“放着我来”,虽然他确实很想自己来,但十分凶残的厉宫主并不能同祝府硬抢。
于是只好将人还给祝小穗,自己在隔壁屋中等了一个多时辰——江南祝府的沐浴流程,就是这么隆重繁琐。待到一切动静都消停时,已经连院子里的鸡都睡了。
厉随照样熟门熟路地从窗户里翻进去。
从床帐中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将大魔头拉进了自己怀中。
好妖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