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位于大瑜国境北端。
隆冬时节,飘飘洒洒的大雪几乎要掩住整座城,因为生存环境恶劣,所以本地百姓不多,城中许多建筑都是空的,只有在盛夏才会有出关做生意的商队暂住。
祝燕隐坐在暖和的马车里,抱着手炉往外看:“这里原来还挺有秩序,同我想得不太一样。”
兰西山问:“你想的雪城是什么样?”
祝燕隐滔滔不绝地展开描述,魔教为非作歹滥杀无辜,百姓不得不仓皇举家逃离,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门窗被风吹得斑驳脱落,积雪压塌了屋顶,到处都是被火烧焦的断壁残垣,晚上还闹鬼。
兰西山胡子一翘:“你还说你没有偷偷摸摸看那些杂书,今晚全部给我交过来!”
祝燕隐:……对不起,大意了。
兰西山继续教育大外甥:“有工夫写那些闲书的,能是什么正经人,无非是些落第秀才罢了。这些人对朝廷一肚子怨气,书里便也只写魔头四处为祸,想杀谁就杀谁,他们是拿官府与军队当摆设吗?”
祝燕隐往后一缩,继续嘴硬:“可朝廷确实没管过魔教,他们杀的那些江湖人,难道不是大瑜百姓?”
兰西山这回倒没有继续吹胡子,只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润喉,而后便维持着一种“你这小崽子知道什么”的高人表情,问他:“朝廷要是真不想管,武林盟这一路如何能畅通无阻,处处都有地方官员照拂?若你说的‘管’,是指调拨军队前往雪原围堵,那的确没有,但大瑜近些年时有外患,军队大多驻扎在西北与沿海一带,东北布控本就薄弱,倘若他们再被南调,空出来的国境线,是你守还是我守?”
祝燕隐:“是吗?”
兰西山道:“焚火殿的所作所为,早已吸引了朝廷的注意,此番各门派北上,官府事先也是找过万盟主许多回的。既然朝廷允许武林盟的存在,那他们就必须得做好分内的事情,可不是像你那样只在腰里挂一把宝剑耀武扬威,就能自称江湖大侠。”
祝燕隐:“我现在已经不挂了。”
“你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江湖人也是大瑜百姓,所以管束江湖人的武林盟,其实也算朝廷的一部分,这些人虽不在明面上拿俸禄,但只要能护一方安稳,助百姓安居,地方官府自会给他们许多便利。各人做各事,你想让朝廷的军队去围剿焚火殿,便如同想让户部的官员去管河道水利,虽然他们也能做,但那样还留着工部做什么?”
祝燕隐乖乖道:“我懂了。”
所以舅舅并不是一个只会被大外甥忽悠的山羊胡子中年人,还是很有智慧的!
打头的队伍已经提前准备好住处,为了防止又被赤天各个击破,这回所有人都住在同一片。祝燕隐依旧淡定地混在万仞宫里——即便智慧的舅舅已经一路奔波跟来雪城,也还是没有完全获得叛逆的大外甥。
房间里有些冷,祝燕隐舒舒服服缩在厉随怀中,双手捧着一张焚火殿的地形图看。厉随曾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他绘制了第一版的详细地图,后来又根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古撒蛮迈还是尘埃的古撒蛮迈的修改,出了第二版。
两张地图相差甚多,看得出来赤天这么多年也没白闲着。
祝燕隐有些不解:“你在雪城里生活了许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过焚火殿的地底暗室?”
厉随皱眉:“我为什么要去地底暗室?”
“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
祝燕隐:“……”
祝燕隐道:“我发现你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厉随想了想:“在认识你之前,的确是。”
对所处的环境没兴趣,对别人的事情没兴趣,甚至对喜怒悲欢都没什么兴趣,每天除了练武,就是抱着剑靠在回廊下,闭眼听雨和风雪的声音。
但现在已经有了些改变,至少他开始对江南感兴趣了,还有那据说亲戚很多很热情的祝府,以及王城里的元宵花灯游。
祝燕隐摸了摸厉随的脸,心想,那你这二十多年可过得太寡淡了。
就像一个黑漆漆的小可怜。
厉随握过他的手腕,刚打算亲一口,门外就传来影卫的声音。
“宫主,潘掌门也赶来东北了。”
祝燕隐仰天长叹,他是真的很讨厌那个小老头。
厉随捏了一下他的脖颈。
祝燕隐立刻缩成一团:“他会不会又对你提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比如“我的宝贝儿子实在太惨了,需要你的五成内力救命”之内。
“不知道。”
“不知道哪里行,我和你一起去。”祝燕隐站起来,打算看看对方是不是还心碎欲裂地失智着,甚至连关心大侄子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张口就是神奇要求。
结果潘仕候还挺正常,顶多有些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江胜临听到消息之后,也赶了过来,一是医者的本分,毕竟潘锦华的命是他救回来的,二来也是和祝燕隐一样,担心潘仕候又疯癫一回,还有第三点,他特意换了身新衣,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的,准备迎接暗恋的姑娘。
谁知姑娘没来。
江神医:“……”
潘仕候解释:“锦华的情况总不见好,途中又染了风寒,险些没留住命,我实在放心不下,便请蓝姑娘暂时留在白头城替我照顾了。”
祝燕隐心想,你儿子都这么危急了,你怎么还要带着人来东北,好好留在天蛛堂不行吗?
当然了,他问出口的话并没有这么直接,听起来充满关切很委婉。
潘仕候答道:“若能生擒赤天,或许锦华还有救,我必须过来。”
江胜临是最清楚潘锦华伤势的,绝非一朝一夕能养好,虽说昏迷不醒的也闯不了什么祸,但确实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这么一个脆弱的病秧子交给蓝烟照顾,倘若真死了,那潘仕候不得记恨她一辈子?
江胜临后悔极了,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多叮嘱几句,提醒她千万不要搅和进潘锦华的事情里,这可好,人都没回来。
潘仕候又问:“武林盟可有什么计划?”
“大家也是刚刚抵达雪城,稍后万盟主会与各大掌门在前厅议事。”祝燕隐道,“潘堂主若有兴趣,也一起来吧。”
潘仕候点头,接着试探:“我看外头有不少军队……”
祝燕隐:“都是保护我的。”
潘仕候明显一噎:“是。”
大家没什么深厚亲情,也不必多聊,做完表面功夫之后,厉随便差人将他送回住处。而江胜临依旧在靠着椅子唉声叹气,唉的时间还很长,直到厉随与影卫说完话,他仍然维持着惨遭心上人抛弃的颓废姿态,双目迷离。
厉随言简意赅:“恶心。”
江胜临:“你还有没有良心啦!”
祝燕隐在旁安慰,没关系,我们速战速决。
但速战速决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着实不容易。武林盟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赤天目前明显没有正面迎战的意思,焚火殿周围又都是雪野,不知道里头藏有什么机关,稍有不慎,己方就会吃亏。
万渚云看着下方:“诸位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有一人道:“我听说朝廷驻扎在北境的军队里,有几门轰天火炮,不知可否能商量着借过来?”
其余门派听完这提议,面上没说,心里都嘀咕。借银子借大米都好说,借轰天火炮,轰天火炮,那是能随便外借的吗?倘若借了,消息传出去,北方敌国趁机来犯,那这责任谁担?
提议的人或许也知道这法子有些不切实际,又赶紧补了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说,实在想不出别的妙计了,各位掌门有什么更好的想法,也尽管提出来。”
现场鸦雀无声,并非不想说,而是大家其实已经思考了一路,但赤天跟个老乌龟似的,缩着不出来谁也没办法。冲吧,大不了就靠着这一身血肉和功夫往前冲,哪怕运气不好死在半路,也算为后头的人铺了路。
在卫道除魔这件事上,诸位掌门基本上还是很有侠者风范的——虽然他们平时勾心斗角,互相看不顺眼的拆台并不少,但总有那么一件事,能让所有人都团结起来。
又有人大声问:“李师兄,你为何要一直偷眼看厉宫主?”
祝燕隐:“……”
靠在椅背上的厉随一直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这已经足以让那位倒霉的“李师兄”暗暗叫苦了,他忙不赢地解释:“我没看,我看厉宫主做什么,我最近眼睛斜。”
祝燕隐再度:“……”
底下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很快就憋了回去。
一直看着厉宫主,不就是图他深不可测的功夫,寄希望于对方能打头阵吗,最好能一掌掀翻所有机关,让大家能一路往前冲。这心思谁猜不出来。但又没人敢说,就只能暗暗地希望能有不怕死的傻子吼出来。
在生与死的选择上,武林盟的大家都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感,既不怕死,比如说随时都能与赤天决一死战,又很怕死,比如说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直视超冷酷的厉宫主,还是时刻保持着躲多远是多远的状态,就很迷。
祝燕隐也能猜出为何大家都在看厉随。
但他一点都不愿意让他第一个往上冲,这算什么见鬼的计谋?况且就算能一掌掀翻机关,那也势必要耗费大量的体力,还有后来的赤天呢?你们能打得赢吗?
于是在一片沉默中,祝二公子勇敢地站了起来,说:“我或许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