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杜鹃啼血(中)

这里是哪里?

顾风仪从来没来过这么荒僻的居民区,哪怕这是变异过的幻境,但也可以看出眼前这栋老旧的大楼是几十年前的建筑风格,她只在电视上见过。

这是柳清清的幻境?顾风仪突然意识到了。之前她们两人进入的幻境多半是由她的负面情绪构成,虽然柳清清从来没有提问过,但是顾风仪那并不和睦的家庭早已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可是关于柳清清的幻境却很少,顾风仪只知道她的童年和她一样并不快乐,她说她小时候家中还未发迹,过着穷困的日子。她讨厌学校里那些霸凌她的同学,讨厌服装店里那些看不起她的导购,也讨厌脑满肠肥的亲戚。这些不快乐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记忆中,组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幻境。

所以这里是柳清清小时候的家吗?顾风仪心想。

前方黑漆漆的楼道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女人脚上细高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小心,那个楼道里有动静!”顾风仪提醒道。

柳清清愣愣地看向门洞,那只高跟鞋妖怪已经走了出来,咧着长满了尖牙的红唇发出高亢的笑声,震得两人眼前一花。

怪物纤长的十指上涂满了鲜红的豆蔻,每一根指甲都有十几厘米那么长,如同一根根锐利的钢针。就在两人被它的笑声弄得晕眩的时候,她已经踩着高跟鞋飞快地向两人冲来!

一箭射空,这个速度弩-箭根本没法瞄准!也不可能给她再次上弦的机会,顾风仪当机立断丢开手-弩,下盘扎稳,双手紧握撬棍就地横扫——高跟鞋怪物怪笑着从疾跑中一跃而起,惨白的月光下她的指甲像是一根根鲜红的尖针,凶猛地向顾风仪抓来!

不好!

撬棍一击回空,要再收力就慢了一拍。闪避不及的顾风仪眼看要被这怪物抓得非死即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燃烧的流火从虚空中迸射,流星一般地击中了腾飞在空中的高跟鞋怪物。它的后背熊熊燃烧了起来,恐怖的尖叫声再一次从她的嘴里发出,让两人恨不得捂住耳朵远远逃开这音波攻击。

从空中摔下来的高跟鞋妖怪在地上滚动,被柳清清的技能引燃的衣服终于熄灭了,它跌跌撞撞地想从地上爬起,顾风仪哪能放任它恢复战斗力,强忍着头疼紧握撬棍冲上去对着它的头颅迎头痛击!

怪物敏捷得吓人,两人在涂满了暗红液体的水泥地上缠斗,一直从楼道口打到草坪中,草屑和泥土在打斗中四处乱溅,因为矮树丛之类的障碍物太多,顾风仪又缓缓将怪物引向水泥地面。

怪物扭动着闪躲攻击,被顾风仪抓住了破绽,一下打中了它的肩膀,剧痛让它凶性大发,嚎叫着用那长长的指甲直刺顾风仪的眼睛,顾风仪柔韧的身体往后一仰,避开了那刺向眼睛的阴招。怪物血红的大嘴咧出了一个更深的笑容,它狡猾地用力一蹬腿——细长的高跟鞋踹在了顾风仪的小腿上,顾风仪一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风仪——!”柳清清心急之下大喊了一声,受伤的右手在左手腕的技能图腾上虚按了一下,又一圈光芒亮起。

扑向顾风仪的高跟鞋怪物一头撞在了隆起的土墙上,晕头晕脑地栽倒在地,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它将目标瞄准了技能冷却中的柳清清!

柳清清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怪物,想要后退,可是却撞在了垃圾桶上,一下跌到在了地上,脸上是浓浓的绝望。

逃过一劫的顾风仪不顾疼痛,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手-弩,脚踩上弦,瞄准,发射——这一刻她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次去挽救一切的机会,如果这一箭射空……

不,不,不,相信自己,也相信她,你不能失败,顾风仪,你一定不能失败!你的人生,不该是失败的!!!

这一枚承载了顾风仪意志的弩-箭刺穿黑暗,稳稳地扎入了怪物的后心。

它的身躯僵硬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

它是鲜艳的,又是苍白的,在昏暗路灯下它没有眼睛鼻子的脸是如此空白,可是涂在嘴唇上的颜色又是如此凄艳。这强烈的对比就像是矛盾的人生。

被射中要害的怪物倒下了,一头栽倒在肮脏的路面上,滚烫的感觉再一次爬上了顾风仪的手背,为她增添了一道刻痕。

被突然扑上来的怪物吓得跌倒的柳清清还坐在地上,怔忪地看着距离她不到两米的怪物。

手腕上的火焰技能图腾已经冷却完毕了,就在怪物扑上来的那一刻。可是她却忘了攻击。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蜷缩在垃圾桶旁翻找着可以果腹的食物,为了一块别人丢弃的蛋糕而伤心痛哭,自怨自怜。就在那个时候,一辆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立刻止住了哭声,躲在垃圾桶后不敢出声。

浓妆艳抹的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和车主开着下流的玩笑,咯咯娇笑着走向这栋破楼。

车子的声音越驶越远,黑暗中响起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碾过的铿锵声,一声又一声。

在经过垃圾箱的时候,女人抬起手想将手中的宵夜丢进去,结果一眼就看到蜷缩在垃圾桶后极力隐藏自己的她,女人惊讶地看着她,拍着胸口道嗔怪道:“你吓到我了。”

她没有说话,低低地将头埋在膝盖里。

“我认得你,你是杜酒鬼的女儿。”女人的话让她浑身一僵,浓浓的羞耻感让她无地自容。

女人将原本要丢进垃圾桶的宵夜放在了她面前,鲜红的指甲在昏暗中艳丽到刺眼:“喏,你要不要吃?你这个年纪吃什么都不会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行了。”

那一小块蛋糕根本不能填饱肚子,香气四溢的宵夜让她的胃发出“咕噜噜”的渴望声,可她还是沉默着。

“你不要的话,我就拿去喂蟑螂了。”女人说着,抬脚欲走。

“我要!我要的……谢谢。”她急得顾不得羞耻,满眼都是渴求。

女人笑了笑,将宵夜递给了她。

她贪婪地狼吞虎咽,哪怕烫坏了舌头也舍不得停下来,她知道自己可以多活一天了——因为一个妓-女的施舍。天亮之后她可以精神饱满地去上学,她必须去上学,考一个好高中,然后再考一个好大学,这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她连读高中的钱都没有,那个酒鬼把酒瓶摔在她的头上,流里流气地嘲笑她读什么书,怎么不像她妈一样去卖啊?还能给他赚酒钱。她捂着头破血流的伤口,屈辱而憎恨地看着他,这一刻她用尽所有的理智才没有捡起地上的玻璃片割开他的喉咙。她知道她不能,她不能毁在这里,她还要往上爬,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一边吃一边默默地掉眼泪,将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那股涌动在内心的恨意和不甘折磨得她不得安生。

女人终于笑不出来了,她审视地看着她——一个有着漂亮脸蛋和阴狠眼神的小女孩,像是打量着一个客人,又像是打量着一件货物。

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过上衣食无忧,乃至富贵奢靡的日子,在她的青春和美貌凋零之前。

女人很明白,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哪怕是这么昏暗的光线,这么厚重的妆容也遮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她老了,如果是二十年前,她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鬼地方?可是年轻的时候她总以为这一切唾手可得,轻易地挥霍了青春和财富。

看着垃圾桶旁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还有怜悯之后深深的自卑。

看啊,这个小姑娘多好看啊,哪怕她穷得吃不饱饭,穿着破旧的棉袄,可这都无法掩盖她清秀端正的五官,更令人嫉妒的是她还这么年轻,甚至还没到最好的年纪。

一股深深的恶意在她的眼底流淌,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她呢?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怜惜地说道:“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这赤-裸-裸的引诱充满了恶意,可是对一个身在地狱里的人来说,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光芒,就值得她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于是她擦干了眼泪,对女人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对,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让她每一顿都可以吃得饱,让她可以穿上崭新漂亮的衣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买喜欢的东西,她还想学跳舞,像只漂亮的蝴蝶。她可以过上那种日子的,她应该过上那种日子的!

女人满意地笑了,轻声道:“好孩子,你还饿不饿?我家里还有点吃的,跟我来吧。”

她看着那个女人走进楼道中,黑漆漆的楼道就像一张血盆大口,要将人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她摸着吃得半饱的肚子,填饱肚子的渴望已经满足了,可是那永不满足的贪婪在催促着她向前走,于是她站了起来,掸干净破旧的棉袄,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向那个黑色的未来走去。

起初,一顿美餐就觉得满足。然后,厚厚的钞票让她高兴。后来,她学得聪明了,明白了怎么去玩弄人心,支票和银-行-卡放在她面前,她都能不动声色,欲拒还迎,因为她知道这份矜持和克制可以让她获得更多。

她搬出了这栋破楼,换了学校,去上舞蹈培训班,学着最好的仪态,像是个好出身的女孩子。

那时候的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见过了前车之鉴,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对她来说,手段是手段,目的是目的,所以她目标明确,她不要永远过这种日子。

她已经有了足够的钱,现在该是和过去说再见的日子了。

于是她的父亲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就在她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

她去认领尸体,警察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不敢相信那个肮脏的酒鬼会是她的父亲。

“你是杜小姐?”警察核对着户口本上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最近改了名字,跟我妈妈姓了。我叫……柳清清。”

多好听的名字啊,她喜欢这个新名字,这是全新的人生,全新的开始。

走完火化的程序,她换了一张新手机卡,一个人拖着皮箱来到机场,坐上了前往X市的飞机。

飞机起飞,她看着窗外的蓝天,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她终于可以前往童年时向往的学府,抛开不堪回首的过去,把自己打扮成天真可爱温柔善良的白富美,再也没有贫穷、饥饿、打骂,也再也不用虚与委蛇地应付那些讨厌的男人,她自由了。

她突然笑出了声,乐不可支。

至少在这一刻,她认定自己笑到了最后,她就是那个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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