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7。
随着大地越来越频繁的震动,林觉终于从黑白两色的世界中醒来。
他仍是混沌而不清醒的,虽然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是他的大脑仿佛在酒精中浸泡过一样,让他的感知变得荒诞而迟钝,就连微风吹动窗台植物那枯萎叶片的声音,都会激起他心中那股躁郁的杀意。
这半个小时里他痴痴地拉着宋寒章的手低声絮语,专注地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节,从干燥的嘴唇上的纹路到每一根睫毛,他甚至很想亲吻他正在失去温度的皮肤。
世界毫无色彩,世界嗡嗡作响,诡异的黑红色的血液在地面上流淌着,像是一条河,从他们身边缓缓流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水流声、轻笑声、嬉闹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尖叫声,这些声音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回荡。
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逐渐不再是脑中的声音,而是真实地在他身边响起。他的耳朵已经能判断出这些虚幻的声音的方位,可是当他用眼睛去捕捉的时候,右眼中只有一片黑白的死寂世界。
这些幻听让他不胜其扰。
他要换个地方,这里太吵了。
林觉小心翼翼地背起宋寒章,艰难地离开这栋摇摇欲坠的大楼。
眼前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怪异,这栋被异化过的大楼在林觉的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恐怖——虽然此时此刻他对恐怖的认知已经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了——被锈迹和血迹侵染过的墙面上,红褐色的液体正在不断往下流淌,汇入一条浅浅的血河中。
林觉背着宋寒章,行走在这条黑红的长河中,无数玩家临死前狰狞的脸出现在河中,仿佛溺毙的水鬼,他们在哀嚎,在悲鸣,可他充耳不闻,将这些狰狞的幻象一一踩在脚下。
走出宿舍楼,眼前是铺天盖地燃烧的红,地裂已经快要吞没整个南宿舍区,这里就快变成岩浆的乐土。
林觉向东方走去,穿过南方广场,一直向温室植物园的方向走。
他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这条路太漫长,他背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在不断崩溃的世界中踽踽独行,直至抵达彼岸。
走入温室植物园的林觉将宋寒章放了下来。
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距离不断□□的熔岩地带也很远,他不能总是带着宋寒章,所以选择将他暂时安置在这里。
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涌入温室之中,这个原本长满了茂盛植物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衰草的乐园,枯萎的草丛中,宋寒章安睡在那里。
林觉在旁边站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再耽搁下去,单凉、顾风仪和柳清清的尸体都超过了5分钟的献祭限制,他必须找到2022仅剩的3人,用他们的尸体来完成献祭。他已经不会再畏惧战斗了,复活宋寒章的信念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勇气和毅力,哪怕现在要他去杀掉陆刃,他都敢动手。
可是告别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以至于他无法掉头离开。
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很多事情。
杀死宋寒章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2022的人,为什么没有刻痕转移,可是如果不是2022的人,难道会是怪物吗?造成这个伤口的无疑是锋利的武器,而且是准确的一击毙命。
用最干脆的攻击,把死亡的痛苦降到最低,简直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林觉空洞的大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可是太快了,它就像是夜空中的闪电,匆忙地消失在了雨云中。
宋寒章身上的命匣也不见了,那只绑定了林觉的命匣不翼而飞。他只能假设是2022的人利用怪物杀死了宋寒章,然后搜走了他的命匣,还有宋寒章的武器——那把林觉从许愿池中取出,送给宋寒章的匕首。
为什么呢?那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为什么要拿走它?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滚,却被越来越近的幻听搅得七零八落。
林觉头疼欲裂,这些幻觉折磨得他濒临奔溃,他甚至开始听到宋寒章的声音,将记忆中每一句他说过的话重复着。
03:33,真的得离开了。
林觉再一次凝视着宋寒章毫无生气的脸。
月光宁静而温柔,照亮这个快要变成地狱的世界,也照亮快要变成厉鬼的人。
林觉俯下-身,终是在宋寒章渐渐冷下来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很晚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不久前的痛哭崩溃完全是一场幻觉,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别于此,必将很快重逢。
可是随着他的转身离去,周围的世界却开始变得凝重而黑暗,那如有实质的粘稠感再一次出现了,林觉抬起头,那遥远的月光被浓郁的黑气吞噬,这黑色的胶质比以往任何一次幻境降临前的状况更加凝实。
简直就像是那一次宋寒章故意催眠自己,引动内心的负面情绪一样。
那一次“事故”真的太危险,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阴影也太可怕了……那一次的幻境已经不是普通的回忆构造而成的,而是被高度扭曲后的变异世界,到处都是真实与幻觉交织在一起,就连周围的环境也脱离了现实,光怪陆离。明明眼前是一间用血肉涂抹的教室,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怪物坐在课桌前,好不容易杀光之后,场景又变成了堆满了尸山血海的图书馆,大群丧尸一般的怪物向他们涌来。
这些怪物并不强大,击杀后也没有刻痕,可是数量多到令人绝望。
那个时候,两人杀到精疲力竭才找到了幻境中真正的那个怪物,又是一番苦战,最后还是宋寒章找到了怪物的弱点,这才成功从那个恐怖的幻境中挣脱出来。
那一次险些引发“事故”的实验之后,宋寒章就没有再尝试过催眠自己了。
可就算是那一次,周围的黑色粘稠感也没有这么强烈过。
林觉背着箭囊,一手拿着顾风仪的手-弩,一手拿着长-枪,任由黑暗将他吞没。
荒草消失了,月光消失了,不变的是鼻尖涌动的血腥味,还有耳边突然响起的音乐声,轻松欢快,就像是午夜时分三队汇集的那个舞会场。
又是幻听吗?林觉皱了皱眉,可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竟然真的是那个舞会场!
不,又不全是。
那些曾经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尸体已经倒下了,像是被割断了提线的人偶,倒在一汪无边无际的猩红中。而曾经被诡异雾气笼罩着的天幕之中,漂浮着巨大的幻影,像是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鱼投下的影子,缓缓地从宇宙中游过,那是难以名状的庞大与恐怖。
会场中央的那个许愿喷泉早已变成了一滩血池,汩汩地往外冒血,一只又一只糊满了血的怪物从池水中爬出来,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地面早已积起了血水,它们手脚并用,越过拦路的尸体,笔直地向他爬来。
太慢了。林觉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几乎要主动迎上去,可是耳朵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宋寒章的声音:“别走。”
林觉猛地回过头,宋寒章的尸体竟然就在他身后,跟着他进入到了这个幻境中!
许愿池的血水还在不断蔓延,迟早会没过他的脚底,将安睡的宋寒章也一起吞没。
林觉终于有了紧迫感,他必须快点解决这些怪物,不能让血水弄脏宋寒章的衣服。
从许愿池里爬出来的怪物越来越近,林觉生疏地举起手-弩,瞄准怪物——它在他的视野中是如此迟缓,瞄准起来毫不费力,可是当他扣下扳机的一刹那,弩-箭却没有按照他预想当中的那样准确命中怪物,射击那一瞬间的后座力失控,让弩-箭完全偏离了预定轨迹,一箭射飞。
没有练习过还是不行,等离开这里后再练习吧。林觉干脆丢下手-弩,用惯用的长-枪来应敌。
怪物们在血泊中爬行,越来越近,当最快的那一只突进到距离林觉三米以内,它的动作变了,不再是仓皇的爬动,它停了下来,就像是发出攻击前的蓄力一般。
左边?右边?高度?速度?
林觉唯一完好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后肢下压,蓄力前倾,身体倾斜——左边!
就再那只浑身浴血的怪物跳起扑杀的一瞬间,这快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林觉眼中的世界是迟缓的,怪物凶猛的扑杀在他眼中像是老旧卡壳的录像带,一帧一帧地在眼前掠过。
怪物尖叫着跃起,向着林觉左边的盲点扑去,可是长-枪比它更快,冰冷的枪头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在那里待命一样,一枪-刺出,瞬间命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怪物被捅穿。林觉双手持枪用力一甩,将它的尸体甩飞出去,迎面撞上在正在向这里爬行的怪物,两只相撞的怪物在血泊中滑行,飞溅出半人高的血浪。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更多的怪物向他涌来,迫不及待地要撕开他的皮肉,吸干他的鲜血,将他每一寸骨骼血肉都吞吃殆尽。
这片乱局持续了一阵,那源源不断爬出怪物的喷泉终于累了,林觉却接收不到身体发出的抗议信号,他会像是一台战斗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战斗下去,直到彻底损坏。
满地都是尸体,还有粘稠腥臭的血液,林觉杵着长-枪,看着满天的血光长久地沉默。
还是很吵,还有影影绰绰的幻觉,光凭眼睛已经无法分辨虚幻和现实了,也许是那枚止痛针的副作用,也许真的是精神出现了问题,林觉眼前的世界奇异地扭曲着。刚才战斗的时候,他好几次听到宋寒章的声音,还看到了许许多多死去的玩家,他完全是依靠直觉在区分虚幻和现实,可是这种直觉只在战斗的时候出乎意料得敏感,在结束战斗之后,他又回到了被无数声音和幻觉困扰的状态。
林觉转过身,看向宋寒章的尸体,完好的右眼一阵刺痛。
就在那具尸体旁,另一个林觉抚摸着宋寒章的脸颊,对他絮絮低语。
那不断蔓延的血泊在他们身旁停住了,好似有一圈看不见的屏障,让他们和血淋淋的幻境割裂开来。
很好,没有弄脏宋寒章的衣服,但是旁边的那个家伙太碍眼了。
林觉提着枪,踩着已经积到了脚踝的血池,向他们走去。
另一个他抬起脸,他的脸是完好的,干净的,没有满脸的血渍,也没有那道贯穿了半张脸的伤口。
林觉看着他,他也看着林觉,他们相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血泊。
就像一面魔镜,一边映出纯白无暇的过往,一边映出鲜血淋漓的现在。
另一个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无声地说: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