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城门外,黑压压的铁骑极短暂地静了一静。

金水门是沟通内外的城门,城外无堑沟、城内无险阻。一旦破开城门,京城垂手可得。

如今城门不攻自开,眼前是宽阔平整的官道。城中空荡,只有孤零零的禁军主将,一人一马远远拦在官道尽头。

叛军首领反倒隐隐不安,握紧了缰绳,盯着云琅马鞍处悬着的弓,黝黑战马焦灼踏地。

在北疆,没人不认得这张弓。

朔方军云骑主将的雪弓,桑梓木成弓身,弓有飒白流云纹。

当年汴梁风云激变,所有人都以为云骑的主将已死在逃亡路上,或是倒在了中原人的阴谋诡计、暗斗湍流之下。

前锋黑铁骑探城时被吞净了,这两日百般探查,今天见到这张弓,才终于彻底确认。

朔方军,流云骑。

云琅。

云琅领兵,从不按寻常打法,更不会这般匹夫之勇一般螳臂当车,不留后手。

可会是什么后手?

外强中干的八万禁军,美酒佳肴浸酥了骨头、绵绵歌舞缠软了志气的中原人,昏聩无用只知内斗的暗弱朝廷。

还有什么后手,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若叫天威所慑,不敢交战,便自退去!”

城头上,禁军将军高声道:“不必磨磨蹭蹭,耽搁时辰!”

四方兵士应声厉喝:“退去!”

叛军首领眼底一瞬狠厉,平平扬起手中弯刀。

“刀枪无眼,有来无回!”

禁军将军寒声:“同根同源,无意赶尽杀绝,迷途知返――”

叛军首领忽然抬头,黑铁面具下,眼中尽是嗜血冷嘲:“谁与你等同根同源?”

他咬字极慢,说的虽是汴梁官话,却分明带有西北长城之外的异邦口音。

城楼之上,连胜眼底一瞬激起惊诧,心底倏沉,死死压住面上不显。

叛军首领手中弯刀狠狠横劈,刀柄狼头咬着刃上血色,咬向夜色里近在咫尺的中原帝都。

黑铁骑紧随其后,飙进了大开的金水城门。

狂风卷雪,激起茫茫月色。云琅岿然不动,白磷火石啸出云骑主将的承雷令,将城顶阴云撕开个口子。

城头之上,万箭齐发。

叛军首领冷笑:“云琅,这不是你的燕云北疆!”

他敢冲进来,便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黑铁骑在疾驰中变换阵势,重甲骑兵卷在外围,以铠甲硬拦箭雨,密不透风护住了精锐的轻骑。

一片叮当作响,箭矢尽数坠在地上。

骑兵冲锋势头半分未缓,马蹄踏得轰鸣地动,浩荡碾过来。

叛军首领一马当先,死死盯着云琅,不给他丝毫张弓搭箭的机会,手中弯刀狠狠劈过去。

劈了个空。

寒芒一闪,杀意竟已临到头顶。叛军首领视线狠狠一缩,硬生生后仰,剑刃寒气擦着面皮削过,掀开了黑铁面具。

雪白战马与他交错,稳稳承住落回背鞍的云琅,竟在喊杀声里兴奋长嘶,直扑敌阵。

看似平静的街巷角落,忽然涌出数不清的禁军步兵。

冲进来的叛军原本是轻骑兵打头阵,轻骑兵精锐,最擅腾挪辗转,对付步兵本该探囊取物。偏偏方才为了抵挡那阵箭雨,换了重甲骑兵在前,尚不及反应,便与地上禁军搅成一团。

镰形的砍马刀不伤人,专斩马腿,穿梭在阵势空隙,一击即走。

叛军的重甲骑兵无从避让闪躲,重重倒地。冲在最前的一倒,后面的不及收势,撞在一处,猝不及防滚成一团。轻骑兵有心补缺,才发觉竟被堵死了出路。

云琅策马直入,第二枚白磷火石冲开夜色,城头再度万箭齐发。

叛军首领瞳孔骤然收缩:“举盾!步兵挟骑,散鱼鳞阵――”

他的声音被箭雨声压过去,禁军的骑兵营压着箭尾,紧随那一道墨色披风裹着的灿白身形冲锋破阵,将冲进来的叛军拦腰斩断。

云琅引着侍卫司的骑兵营,豁开条至城门的血路,停也不停,又交错杀回,卷起一路激扬雪色。

叛军首领眼底一片凶戾血光,策马疾驰回援,才赶出一箭之地,寒意忽然飙上头顶。

叛军首领急勒马,身形已矮到马匹旁侧,却终归慢了一步。

携着风雷的白羽箭刺破夜色,擦出刺耳爆鸣,狠狠撞在坚滑光莹的铁甲上,一阵激痛自铠甲下几乎窒息地掀起来。

叛军首领死死扯住马缰,勉强稳住身形。

重甲坚硬,非强弩可入。白羽箭破不开铁甲,却一样能伤人,他的左肩胛只怕已碎了。

云琅手中握了第二支白羽箭,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党项人。”

“西朝。”

首领脸色苍白,冷汗自额间渗出来:“党项一族于去岁重建故国,国主拓跋昊称帝,不再臣服中原。你们的皇帝已承认……”

云琅笑出来。

四方喊杀声直逼穹顶,血色卷着雪粒,碾过鼓角争鸣。

首领死盯着他:“你笑什么?!”

“笑你替我省事,同襄王勾结,千里迢迢来此送命。”

云琅缓声道:“足不出户,擒贼擒王。”

首领被他点破身份,胸膛一震,尚完好的一条手臂死死攥住圆月弯刀,仓促回马便走。

立时有重甲骑兵涌上来,将去路封严,死死堵住云琅。

都虞候杀得一身悍然血气,赶上来与云琅并辔:“少将军,西夏党项人,来的是铁鹞子!”

云琅敛去笑意,握住弓身:“我知道。”

都虞候在马上急喘着,视线迎上云琅看不透的眼底,沛然战意下,隐隐迸出无声担忧。

殿前司这些天不眠不休,在京中排查,揪净了戎狄暗探。却不料襄王狡兔三窟,竟还寻了第三方的外援。

西夏。

一直以来,几代朔方军抵御的都是正北方的辽人与戎狄。燕云十三城,叫端王与云琅相继收复了十二座,已连成一片牢不可破的疆界。

最后一座朔州城,最后一处雁门关,正压在西北的党项部落边界上。

党项是个夹缝里求生的部族,曾被中原狠狠打残过,先后臣服于中原与辽国,受了辽国册封,向中原帝王称臣。

这支部落环伺已过百年,在辽朝版图上叫夏国,在本朝的疆域图上叫西夏。好水川一战,曾绞杀过十万中原大军。

三千铁鹞骑兵,是西夏手中最致命的王牌。既是国主的贴身护卫,也是阵前杀敌的先锋。

都虞候在好水川,曾亲身遭遇过这支梦魇一般的骑兵。

凶悍难当、刀箭不破,人用钩索同马绞在一处,纵然死了也死在马上。

襄王与虎谋皮,竟招来了这一匹蛰伏日久的恶狼。

“可要派人速至宫中,请调侍卫司暗兵营?”

都虞候压下眼底隐隐不安:“我军不耐久战,如今忽然多出了铁鹞子,战力远胜襄王黑铁骑重甲……”

云琅收起白羽箭,将弓挂回鞍侧,换了重剑在手。

都虞候急道:“少将军!”

“殿下去宫中了。”云琅道,“随我冲杀。”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都虞候没能从中听出任何暗示,屏息抬头,正要说话,眼尾忽然狠狠一跳。

两军拼死厮杀,竟有一支队伍自宫中出来,趁乱冲出了城门。

侍卫司,暗兵营!

都虞候盯着滚滚而去的雪粒尘灰,眼底几乎生迸出血色:“这种时候,他们不御敌,为何要往外跑?!”

云琅并无半分意外,收回视线,策马冲入敌阵。

襄王连夜入文德殿的使节,莫名其妙提起的迁都,参知政事连夜紧急送来的密信。

突然出现的西夏铁骑。

桩桩件件,萧朔曾问过他的话,连成冷透心口胸肺的答案。

宫中昨夜就已知道了襄王的底牌,知道了有西夏强敌直指汴梁。甚至已认定今日这一战毫无意义,汴梁迟早陷落,预先做了迁都的打算。

最精锐的侍卫司暗兵,自然要用在刀刃上,趁乱袭杀襄王,以绝后患。

“偃月方圆!”

云琅勒马:“骑军据左右翼,步军居中,弓箭在外!”

连胜跟到他身侧,目光一紧:“少将军,偃月阵――”

云琅厉声:“动阵旗!”

连胜肩背一绷,再不敢多说,传令城头改换阵法旗帜。

偃月阵据敌固守,两翼击杀搅乱,全部压力都在月轮内凹的一点主将位。

西夏国主亲率铁鹞骑兵潜入汴梁,不能明目张胆,被迫与襄王的黑铁骑混在一处,战力反而受限。等黑铁骑杀尽,这支曾绞杀了本朝十万大军的铁鹞子,才会真正露出獠牙。

他与都虞候各率左右翼,中间的全部冲击,就尽数压在了云琅一人身上。

城头旗动,禁军阵型随之变换。连胜无暇多说,死死咽下喉间翻涌血气,带人直奔右翼去了。

云琅眼底寒成锋锐冷刃,横剑立马,墨色披风裹着白袍银甲,烈烈搅着一地月芒。

朔风卷地,雪粉扑人。

右承天门上,常纪紧攥着腰侧刀柄,牢牢盯着城中厮杀。

一个时辰前,宫中传圣旨,将右承天门封死。侍卫司暗兵营分成两半,一半伺机出城诛杀襄王,一半与金吾卫共驻右承天门,将叛军拦死在宫城之外。

圣旨上说,若无禁军虎符,不可开城门,不可出宫城,不可放一人入城。

右承天门是宫门,宫墙坚固,门外有堑沟护城。

堑沟之外,是拒敌死战的禁军。

侍卫司暗兵营的都尉同在城头,漠然立在阴影里,像个深宫中放出来的阴鸷影子。

“皇上不通军事,你我掌兵,不该不懂。”

常纪扶着城墙,哑声道:“此时开城门,暗兵营与禁军汇在一处,有云少将军领兵,尚有转圜机会……”

“何来少将军?”都尉神色冷漠,“云琅掌兵已有违旨意,不拿他,已是宽容。”

常纪眼底一寒:“若无云将军,汴梁城此时早已破了!”

“宫中已有意迁都,一座废城而已,破了又如何?”

都尉扫了他一眼,语意讥讽:“常将军,再口无遮拦,留神触了天威,自身难保。”

常纪怒意几乎冲顶,死盯着他,胸口起伏。

他早知宫中指望不上,也知皇上为稳固皇位,向来视襄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他终归想不到,为了除掉一个襄王,竟能荒唐到这一步。

冷眼旁观禁军死战,侍卫司最精锐的暗兵营被分了一半出去,剩下一半固守,甚至连帝都都已做好了废弃的打算。

“皇上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襄王手里!”

常纪再忍不住,厉声道:“为了对付一个襄王,燕云不要了,禁军不要了,现在连汴梁都不要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连国土社稷也不要了?!”

常纪再忍不住,霍然回身:“你自守你的城!金吾卫再不济,也能杀上几个党项――”

他话音未落,人未下城,已叫侍卫司暗卫扑上来,按了个结实。

常纪倏然瞪大了眼睛:“放开我!”

“皇上的圣旨,常将军还是守得好。”

都尉睨他一眼:“既说了不准开城,这城无疑是开不得的。若开了城门,将西夏人引进来,常将军莫非担得起?”

常纪目眦欲裂,叫人拿绳索牢牢捆缚住双臂,胸口憋得几乎炸开。

都尉全不以为意,站在宫城上,望着城下混战。

鏖战一夜,天边已不觉泛起亮色。

禁军列开偃月方圆阵势,据守缓退,已退到宫城之下。

西夏国主拓跋昊一马当先,吊着条手臂左冲右突,西夏人高喊着听不懂的党项话,战意愈盛,马蹄溅开一片殷红雪色。

禁军愈战愈沉默,人人豁出性命,纵然重伤倒地,也要死死抱住能捞得到的人腿马蹄。

到现在仍未叫西夏铁骑冲垮,全仗阵中主将位。

雪粉被凛风刮得如同刀割,马踏刀卷,一片茫茫雪雾。云琅领了亲兵,在雪雾里纵横往来,剑光凛冽,挑开灼烈血色,死镇阵眼中馈。

“少将军!”连胜一刀狠狠劈落,砍翻眼前敌兵,“暗兵营不指望了,殿下亲兵是朔方精锐,为何不与我等合力――”

云琅淡声:“不是时候。”

连胜一阵愕然:“还不是时候?!”

云琅眼底锋锐不减,扫他一眼,回剑将他背后敌兵当胸穿透,摸出碧水丹抛过去。

萧小王爷没打过仗,第一回领兵,能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一点,他心中其实也不尽然肯定。

可不知为何,竟又莫名笃定得很。

天边泛起隐隐亮色,朝霞也叫血气冲天染透,层叠蔓延,镀上一层灿金光芒。

云琅头也不回,扬鞭策马,直入敌阵。

两军鏖战整整一夜,都已极尽疲乏。铁鹞子逼出力气,迎上主将冲锋,彻底混做一团。

右承天门上,都尉盯准时机,吩咐左右:“强弩。”

在他身后,暗兵营将士再忍不住,一头撞在地上:“将军!已到此时,何惧一战――”

“强弩!”

都尉沉声呵斥:“你等要抗旨么?”

“你要做什么!?”

常纪心底寒透:“如今禁军与西夏人搅作一团,你此时动强弩!万箭齐发,有死无伤!”

“禁军死战报国。”都尉漠然道,“宫中会有嘉奖。”

“荒唐!”常纪再压不住怒意,破口叱骂,“江山社稷,尽数毁在你们这些宵小之辈――”

都尉抽刀,抵在他颈侧。

“来!”常纪悲愤已极,反倒大笑起来,“国将不国,先杀了我殉葬!”

城上动静分明,传到城下,人人心头都蔓出寒意。

“这就是你豁出命护着的朝廷?”

拓跋昊看着云琅,目光讽刺:“强弩一落,我西夏人纵有死伤,你的人大抵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云琅勒马回缰,抹去温热血色,向城头上望了一眼。

拓跋昊盯着他,慢慢道:“你的皇帝弃绝了你,你的朝堂要至你于死地,你尽力要效忠的,全是荒唐的阴谋。”

云琅眼底光华一跃,收回视线,嘴角扬起来。

拓跋昊已不上他的当,两军虽都疲惫至极,但云琅的禁军无疑战力更弱,会比铁鹞子更早不支。只要再有一波冲锋,就能尽数溃败。

城上那些废物无用的中原人还在撕扯,拓跋昊眼中聚起嗜血狠厉,举起弯刀,正要下令,视线忽然狠狠一凝。

右承天门之上,正要下令强弩营齐射的暗兵营都尉身形滞了滞,自城头跌落,栽在城下死得不能再透。

有人一刀豁开常纪身上捆缚的绳索,将明黄圣旨抛在城头。

被军令圣旨压得动弹不得的半营侍卫司暗兵与金吾卫,终于承来一封抗敌的军令,沉默着火速汇拢,跟在一队高举着禁军虎符的铁骑之后,潮水一般涌出终于开启的沉重城门。

城头之上,战鼓轰鸣擂动。

西夏铁鹞子从未打过这般煎熬的仗,疲惫已极,原本正要随国主令振作精神一举全歼敌军,此时竟都错愕怔住,茫然抬头。

近乎刺眼的白亮日光里,一面云字大旗迎风烈烈,凛然映日,卷起无数心魄胆寒。

北疆部族,没人不认得这面旗,没人不畏惧这面旗。

这面旗肃清过边疆,诛破过敌虏,绞杀过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当年中原朝廷动荡,这面旗再没在北疆出现过,不知有多少部族暗自庆幸中原的皇帝自毁长城。

如今这面旗竟又展在汴梁的城头了。

无声的畏惧忌惮缓慢蔓延,铁鹞骑兵反常地死寂下来,不由自主缓缓后退。

云字旗下,方才诛杀都尉、抛圣旨开门的人长身伫立,将一柄簇了红缨的虎头亮银枪遥遥掷下城头。

云琅头也不回扬手接枪,一点流星寒芒,直取拓跋昊。

“冲锋!”拓跋昊冷汗淌下来,嘶声呼喝,“中原软弱,禁军疲乏……”

“你说得或许不错。”

云琅笑了笑:“朝堂社稷,都该整顿。”

西夏国主的亲兵凶悍扑上来,云琅再不留手,银枪挑起一汪灿亮日色,向上猛然一扬。

援兵随前锋扑上,浩浩荡荡,将铁鹞骑兵彻底淹没。

云琅枪尖绽开片片血色,将背后尽数交给萧朔,策马疾驰掠入敌阵,身形拔起,一枪刺在拓跋昊肩头。

两人身形相向,射雕手无从放箭,拓跋昊看着近在咫尺的雪亮枪尖,脸色苍白。

“荡平河山,自今日始。”

云琅枪尖沉落,重击在他胸口护心镜,一声铮鸣生生掼碎,贯入他胸口:“多谢阁下祭旗。”

拓跋昊不及反应,身子一颤,涌出大口鲜血。

国主危急,亲兵大惊,要扑上来,却被以逸待劳的援兵死死缠住。

西夏的射雕手再按捺不住,急张弓弦,箭尖瞄准云琅胸口。

云琅不闪不避,持枪策马,亮银枪蕴足内力狠狠送出,将拓跋昊穿心刺透。

射雕劲矢呼啸而至,直奔云琅头颈胸前。

云琅弃枪换剑,尽力绞飞两支连珠羽箭,绞到第三箭,手臂一颤,终于力竭。

箭头冷气逼到眼前,一领雪色披风劈面覆落,裹住党项的射雕羽箭,硬生生将箭势绞住引偏,扎着披风钉在地上。

射雕手被连胜一刀劈落,长弓坠地,箭矢散作一团。

云琅睁眼,迎上萧朔凛冽黑眸,眼底蕴起融融笑意。

萧朔伸出手,在他失去意识跌下马之前,牢牢抱住了云琅的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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