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乱成一团,有几处已隐约见了火光。
天英一把推开破烂窗户,风一样卷进了窗外院中。
襄阳王府的死士自四下里扑出来,阖府追捕私贩飞蝗石的盗印贼。火把灯笼与白磷火石一并掀起刺眼亮光,将太师府整个照得通明,映出四面攒动的影子。
商恪立在门前,胸前背后叫夜幕里的冷气浸着,沉沉向下压扯心神。
天英来要印,决不会不做万全准备。
埋伏在太师府的人比宫中行刺只多不少,个个都是深藏在襄阳王府最精锐的刺客死士。天英位至寒至阴的凶盗贪狼,最清楚怎么将人凶悍撕咬拉扯,吞净骨头不死不休。
府上被围的水泄不通,插翅难逃。云琅的计划再周全,也只能到抢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全身而退。
天英已追了出去,他此时出手相助,身份难免暴露。可一旦夺了印没能走得及,云琅落在天英的手里,断然保不住性命。
商恪眼底叫焦灼凛着,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时,肩上忽然叫力道微微一按,将他拦回原地。
一柄寻常的佩刀随着追上来,横在他颈前。
庞甘已叫方才情形骇得坐在了地上,此时愕然瞪圆了眼睛,定定看着挟持商恪的黑衣人。
云琅挟持着商恪,朝他客客气气一笑:“老太师,别来无恙。”
庞甘脸色惨白,死盯着云琅,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得出话。
“太师好谋划。”
云琅闲闲道:“我原以为太师不过是骑在墙头两方观望,原来早已脚踏两只船,替自己将退路也谋好了。”
“云琅!”庞甘眼底渗出恐惧,嘶声道,“这是太师府,不是你的阎王殿。有襄王黄道使在此,你今日能否活着出去都不尽然,不要得意忘形……”
云琅抬眸,朝窗外不紧不慢一拱手:“阁下可听清了?”
庞甘眼底骤然缩紧,倏而转头,向窗外夜色死死望过去:“什么人?!”
“参知政事门下的学生,我请他来,替我见证老太师一颗耿耿报国忠心。”
云琅道:“如今该听的都听见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正好回去帮我同参知政事禀报一声。”
云琅笑了笑,以手中腰刀挟持商恪,不紧不慢道:“就说太师为了皇上,实在用心良苦。不止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心腹太医安插进了太医院,还与襄王的黄道使虚与委蛇、苦心周旋,甚至不惜将最要紧的我们家大印给出去……”
云琅抬起视线,落在庞甘身上,眼底薄薄一层冰冷笑意:“这庞家出来的监军,定然极为可靠,最合适跟着我们去北疆打仗。”
庞甘脸色青了又白,冷汗顺着额头留下来,冒着喊杀搜捕声扑到窗前,向外尽力看了看。
云琅说得是反话,庞甘还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明白。
朝局走到如今这一步,皇上眼中已彻底不再有半个信得过的人,太师府看似还有些盛宠,其实早成了无根之萍。
后宫选妃,皇后之位已开始动摇,两个皇子竟也隐隐有被排挤出京的势头。如今太师府在文德殿内,纵然勉强能说上几句,也早已不再有当初一言专擅的资格。
倘若当真有参知政事的人埋伏在府中,听见了他与襄王的黄道使暗中交易,转述禀奏给皇上……
庞甘脸色难看的要命,朝窗外拼命探出脖子看了一圈,没能看见半条人影。
庞甘回身,死死盯住云琅,眼底晦暗:“你诈老夫?!”
“天地良心。”云琅抬起空着的手,“我可与太师打赌。”
庞甘眼角微微抽动,仍兀自死撑着:“赌什么?”
“就赌太师府上,当真有个参知政事的得意门生,正亲眼看着太师,听着太师所作勾当。”
云琅照书房里四下扫了一圈,慢慢道:“你们家房顶作证,若我赢了……”
“若你赢了。”
庞甘终归半分承不住这种可能,盯着云琅从容神色,嗓子愈嘶哑:“你肯揭过今日之事,老夫也会退一步。”
“琰王私通刑部、暗换死囚,罪证还有一封手书。”
庞甘哑声:“老夫可借襄王夺印为由,将那封作证据的琰王手书也一并交给你。再去同皇上回,只说老夫的侄子突发重疾,难以随军——”
云琅摇摇头:“不赌。”
庞甘脸上苍老的皮肉微微一跳,脸上彻底失了血色,勉强站直:“为何不赌?”
“手书给与不给,无伤大碍,原本我也是打算一把火烧了你这书房的。”
云琅不以为意:“如今你已亲口承认与襄王有染,再有我捉了的这人作证据,一并送给参知政事,转报给皇上。你那侄子还用突发重疾,才不能随军打仗?”
庞甘背后透出森森凉意:“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也不算什么大事。”
云琅道:“我二人出征路远,顾不上朝堂,想往政事堂插个人,要靠太师周旋。”
“政事堂从属参知政事。”
庞甘哑声:“云大人既能调得动参知政事的人,此事只要去说一声就够了,何必来找老夫……”
他话音未落,已叫一颗飞蝗石疾射擦过耳畔。
石子冰冷,耳畔风声刚过,已撩开一片火辣辣的尖锐刺痛。
庞甘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还有飞蝗石,疼得几乎站不稳,勉强扶了,心中只剩惊惧胆颤。
云琅慢慢道:“太师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庞甘再不敢多说半个字,咬紧牙关低头。
如今朝中情形,参知政事在皇上面前也讨不了多少好。如今既不是选官推举、也非科举取士,贸然带了个新人到自己所辖府内,定然要引皇上怀疑。
可如果这人是他推荐的,在皇上眼中,便成了太师府煞费苦心,替皇上往政事堂安插眼线。
“云大人。”
庞甘立了半晌,尽力攒出些底气:“枢密院式微,政事堂已成朝局核心。老夫若往政事堂荐了人,今后朝中一旦生出风波,便与老夫脱不开干系……”
云琅好奇:“事到如今,莫非太师还想脱开干系?”
庞甘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迎上云琅视线,忽然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明白了云琅叫他往政事堂荐人的用意。
襄王派人与太师府接触,不只是因为太师府有琰王这一颗要紧的大印,更因为太师府这些年在朝中周旋,手中捏了数不尽的把柄、理不完的牵扯。
若太师府这些暗力交给襄王,哪怕只交出部分,只要操控得当,也能在朝堂掀起一阵不弱于叛军攻城的动荡风波。
……
可云琅今日挟持着黄道使,不讲道理悍然相挟,这样随口一句,竟就彻底封死了这一种可能。
这一个人荐上去,今后政事堂便有了太师府的人。
襄王要为祸朝堂、暗中搅弄风波,太师府不止不能相助,还要尽全力拦阻,设法稳定朝局。否则在皇上看来,今日之事只怕仍难逃通敌干系。
庞甘喉咙动了动,攥着掌心冷汗,悄悄瞄着窗外。
云遮月色,通明灯火里,襄王这些号称精锐死士仍在拼命巡捕失踪的匪类,竟无一人发觉这盗印贼自窗子出去绕了一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书房。
只是府中无论如何搜不到人,书房处再灯下黑,也已有人慢慢搜了过来。
庞甘死死压住心头恐惧,瞄着窗外动静,暗暗盼着天英尽快带人搜到此处。
他若能及时示警,襄王人多势众,未必不能将云琅留在这里。
那个不知真假虚实的所谓“参知政事门生”,纵然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府上,这般铺天盖地搜捕之下,也难免要被揪出来。
总比从此将太师府交出去,叫人任意摆弄操纵得好。
庞甘心底飞快盘算抉择,咽了咽,作势低头:“是,是,老夫这就写保举信。劳烦云将军来看一眼,是否合心意……”
云琅抬眸,抵在商恪颈间的刀稍侧了侧,看着庞甘挥毫动笔,劫持着商恪一步步走过去。
往朝堂之中塞个把人,是太师府用惯了的手段,不比吃饭喝水更难。庞甘几乎不用腹稿,笔下不停,一封荐书已顺畅写下来。
云琅站在桌边,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吹墨。
庞甘低声道:“荐书虽已写好,却还要用上太师府印,才能有用……云大人高抬贵手,容老夫去拿。”
云琅不置可否,侧了侧身。
庞甘深深吸了口气,垂着眼皮,朝书架走过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心事重重,慢吞吞走到窗边,不着痕迹回头看了看。
云琅单手挟持着商恪,细软织锦裹着的大印随意放在桌上,空出的手拿着那张荐书,正从头至尾细看。
庞甘眼底忽然豁出狠色,一头扑过去,嘶声开口:“盗印人在书房,快来!”
他喊出这一声,立即扑倒在窗下,任凭毒针暗器雨打一样自窗外铺天盖地追进来。
天英追着毒针暗器,飘进窗户,一双眼睛牢牢盯住挟持商恪的云琅,凶色从视线里渗出来。
云琅手中佩刀铺开雪亮刀光,密不透风护住全身,将暗器叮叮当当尽数击落。
他终于看完了那一封荐书,刀身一转挟回商恪,颔首抬眸:“不错,请太师用印。”
“云琅!”庞甘毫不在意此前狼狈,手脚并用爬起来,冷声大笑,“你疯了?你以为这般情形,你还能逃得出去?”
庞甘终于狠狠翻了一盘,一吐胸中恶气:“无非缓兵之计罢了!还请我用印?做你的春秋大梦……”
云琅叹了口气,看看那封荐书,点了下头:“好。”
庞甘顿住,看他神色,皱了皱眉。
云琅解开那颗被细软织锦牢牢包裹着的大印,拿起来呵了口气,沾些朱砂印泥,在荐书落款处仔细按实。
庞甘盯着他的动作,笑容突然冻在脸上。
天英忽然想透,看向庞甘,眼底一片骇人凶戾:“你拿假印来糊弄我?!”
“也不算假。”
云琅好心解释:“庞太师只是布了个疑阵,将自己太师府的大印放在了看着隐蔽的地方。若受了威胁,便拿织锦裹了交出去,趁机周旋。”
云琅人不走空,挟着商恪过去,拾起拿来砸天英的包袱皮,将太师府如假包换的大印扔在里头,又将书房案前放印的木盒打开。
灯下黑,越是最容易看见的地方,越最不容易引人注意。
不知多少人来太师府找过这东西,光天英一个人,便已盯了不知多少日。
任谁打死也想不到,无数人盯着的这一枚琰王府大印,竟神不知鬼不觉与太师府的印鉴交换,始终就放在了太师府的桌案上。
天英看着他动作,眼中透出阴沉狠厉:“你如何会发现?”
“我自然能发现。”
云琅:“我一入手就知道,大小分量虽然差得不多,纹路、棱角却都不对。”
庞甘苦心设了这一场局,自以为没人会发现,却不想被云琅轻易戳破,脸色煞白:“不可能……你为何连这个也知道?!”
云琅道:“因为琰王府这一枚印,是我亲手刻的。”
庞甘愕然抬头,看着云琅。
天英嗤笑出声:“荒谬!”
襄王府自有这一枚印的描述,天英看着云琅,冷嘲道:“宫中大印皆有规矩,你当我不清楚?琰王府印是一枚羊脂白玉,上刻‘浩荡百川’篆字,明月云纹,右角一处裂痕,内渗赤红朱砂……”
云琅道:“那不是朱砂。”
天英皱紧眉:“那是什么?”
云琅抬手,压了下胸口叫寒意蛰得微滞的伤处,并不作答,凝神运气。
今日来太师府,本就不可能从容脱身。
云琅早做好了涉险的准备,不论哪一种办法,只怕都要结结实实打一场。
商恪不便出手,过会儿打昏了塞在桌子底下,大概也不至于牵连。
天英手下的都是刺客死士,最善暗杀,外面的夜色是天然掩护。老庞甘这一喊,将人都召到书房,反而帮了他的大忙。
云琅将两枚印鉴揣好,正要运力,察觉到商恪动静,将他牢牢一按。
商恪蹙紧眉,与他对视一眼。
云琅神色仍平静,微微摇了下头。
商恪已打定了主意要冒险出手,不论云琅反应,手臂灌力要震开云琅挟持,腰后大穴却忽然一麻,力气潮水般退去。
商恪看着云琅,眼底飙出凛冽急色。
云琅不理他,静阖了下眼,凝神将内力游走周天,屏住一口丹田气不散。正要先下手为强,忽然听见窗外又起一阵嘈杂声。
天英神色一厉:“什么人?!”
“太师!”
卫兵跌跌撞撞跑进来,灰头土脸,扑跪在地上:“是开封府的衙役,说开封尹接琰王府报案,丢了王妃与两千八百八十八颗飞蝗石,找得很急。”
卫兵干咽了下:“恰好被路人看见,有人扛着好大一个包袱进了太师府,还有画师描影画了形。人证俱在,开封府一定要进来搜查,我等阻拦不住,已被他们进来了……”
商恪:“……”
云琅:“……”
“荒唐!”天英咬牙怒喝,“去同他们说,此处没人看见,叫他们自去别处搜——”
话音未落,开封尹卫准已叫衙役开路,推开了书房的门。
琰王身为报案苦主,随开封尹指认,进了太师府书房,低了头,静看着满地咕噜噜乱滚的飞蝗石。
“人赃俱在。”
开封尹道:“何人带来的这些飞蝗石?”
云琅举报商恪:“他。”
卫准:“……”
卫准同这些人混在一处,什么荒唐事也做过了,闭了闭眼,横下心豁出去:“……拿了。”
“主犯人赃俱获,拿回开封府收押。余者知情不报,隐瞒包庇,按律收监候审”
卫准带了枷锁镣铐,亲手将商恪扣住,交给衙役:“琰王殿下?”
萧朔同卫准颔首作谢,叫身后亲兵收拾了满地的赃物飞蝗石,过去将不慎丢失的王妃扛在肩上,出了太师府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