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不走了。
上万的铁浮屠堵在谷口,战马在挟着雨气的风里打转,焦灼踏地嘶鸣。
这一片当年本是河道,恢河水改道后,所留河床与周边嶙峋山石不同,土质松软,有繁茂水草,经秋挂霜时放眼一片白茫,才叫了白草口。
可正是因为土质松软,再落下一场倾盆霖雨,就能将这古河床变成现成的沼泽泥淖。
倘若大军再这样长久停在谷口,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将连人带马数百斤的铁浮屠生生陷进去。
“不能退,不能停,只能进了!”
副将高声道:“冲过去!将军,冲过去!”
铁浮屠纵横草原,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狠亏,叫天降的滚木礌石砸红了眼,以黑水靺鞨古语震天怒吼:“冲过去!杀光他们!”
“汉人羸弱,只能畏畏缩缩,藏头露尾使些阴招,真刀真枪岂会叫他们占了便宜!”
副将不知主帅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打马上前,一双眼叫杀气逼得血红:“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没人拦得住我们!”
金人主将慢慢抬手,握紧了身侧弯刀。
铁浮屠不曾碰过云骑,可北疆草原上没人不知道云骑。他曾是归属契丹统治的熟女真,亲眼见过辽国的王属大军被云骑拦腰咬断,那一杆飒白流云旗横插腹心,将数万人的大军狠狠豁开,与朔方主军将合力数万辽人覆灭在了金沙滩。
承雷令,流云骑。
有进无退,有去无回,有死无伤。
……退不走了!
金人主将用力闭了闭眼睛,横下心厉声:“上马,过山!”
铁浮屠山呼应声,扑上马列阵,朝眼前坡道潮水一样灌进去。
猴儿岭的盘关古道,跑起马来,远比那软绵绵不着力的古河床痛快得多。
金兵叫蜿蜒盘关路压制得跑不快,却依然极训练有素,后军压前军,片刻不停,层层涌向已能隐约看清的关口。
“汉人胆小如鼠,说不定根本就没布伏兵,砸了一通石头木头就跑了。”
副将扫过四周,不屑嘲讽:“怕他甚来?”
“噤声。”金人主将沉声道,“再快些!”
那副将有些不服,勉强将轻蔑咽回去,向下传令:“再快!加紧赶到应城,给那些自不量力的汉人长长见识……”
金人主将勒住手中马缰,频频回头,眉峰锁得愈紧。
如今的云骑,无论战心战力,都不该是当年精兵良将时可共语的。
他原以为云骑在此处埋伏,是要迎面阻击,或是将他们拦腰截断,一击即走罢了,可此时大军已几乎尽数进了坡道,却仍不见动静。
山坡里藏着的白虎将,究竟有多大的胃口?中原人自毁长城,险些将这头白虎催骨碎脊、断爪折牙,竟半分都不曾折损他的心气战意么?
念头尚且不及落定,最后一骑铁浮屠踏进坡口,铺面的箭雨漫天飞蝗一般,忽然自两侧山坡射落下来。
“不过如此!”
那副将放声大笑:“不必理会,只管向前!”
铁浮屠战甲剑刺不透、刀割不开,这样的箭雨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副将并非不曾看见箭身上系着的猛火油袋,可那又如何?想要火攻么?火也烧不透这层坚实重厚的战甲!
怎么会有人蠢到用猛火油对付铁浮屠?
只要能冲出去,沙地上打一个滚,半点火星也再烧不起来!
冲出这片见鬼的谷地,杀去应城,杀光那些不知死活顽抗的中原人,报今日这一场滚木礌石的死仇!
副将抬臂,挥开射得软绵绵的箭矢,听着箭头无以为继地叮叮当当砸在浮屠甲上,几乎是畅快地眯了眯眼睛:“向前!再快——”
他高声喊着话,一边扬鞭催马,忽然叫极细微的异样引得眯了下眼睛。
尚不及反应,战马受了鞭打催促,已嘶鸣着加速向前暴冲。
副将心下陡然慌乱,伸手去扯鞍具扶手,身体却已叫沉重铠甲狠狠一坠,身不由己向下滑摔跌落。
往日牢固的生铁卡扣,竟滑溜溜得半分也扣不住。副将仍绞着马镫,整个人失了平衡,被生生拖行在地上,后骑收缰不住,马蹄重重踏在他胸口,纵然有铁甲阻隔,千钧力道也已将他胸骨硬生生踏碎。
还有更多的铁浮屠意外坠马,沉重的铁甲此刻反倒成了累赘。马受了惊扰,嘶鸣着冲突狂奔,人坐不住跌下来,又被惊马践踏拖行。
副将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叫鲜血涌满了,视野一片血红,涣散目光定定落在那些被随手挥落、溅淌在盔甲卡扣间的猛火油上。
这一批箭雨,不是为袭杀,不是为放火。
怎么会有人……用猛火油来对付铁浮屠?
金人主将勒紧马缰,看着副将在咫尺外呕血断气,目眦欲裂:“不可催马!油滑机栝卡扣,不要沾那些箭油……稳住阵脚!”
铁浮屠是金人最精锐的骑兵,人人在马背上长大,论驭马骑术,本不至于连坐也难坐得稳。
偏偏这些箭矢落在急策马时,又是崎岖山路。铁浮屠已习惯了这种颠簸间有铰链铁扣辅助稳固身形,被这般猝不及防又意想不到的手段对付,一时慌乱无措,纵然冷静下来便已死死勒住惊马,仍已狠狠吃了个大亏。
金人主将不及懊恼,高声传令:“调转马头,后队作前!列车悬阵——”
滚滚烟尘里,令才传到一半,两侧坡间骤然掀起尖利的战角声。
战角铮鸣直上九天,冲迎皎洁月色,清亮激越,响彻了沉寂百年的古雁门关。
金人主将盯着谷口,瞳孔微缩。
他入谷时已尽力想的周全,却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骑既不是要一击即走折他锋芒,也不是要断他队尾损他战力。
从踏入白草口那一刻起,这些冷静蛰伏的中原人,就已打定了这个疯狂得近于荒谬的主意。
云骑是要以几千骑兵,将这一支近两万的铁浮屠围死在雁门关里,活活吃净!
枯草地皮霍然掀开,露出一片森森兵戈。战马解了封口束缚,踏过旧时古道,长嘶飞掠而下。
不知在意料之中还是之外的激战,在这一片坡地间,转眼竟已杀得白热。
铁浮屠急摆开阵势应敌,对面冲下来的古怪骑兵却毫不恋战,一触即走,后续战骑立刻填上。竟是以数十骑为一个轮次,轮转不断,对尾部的金兵发动了强力的绞杀!
金人主将死死咬住牙关,握牢手中长戟,杀入战阵。
这就是庞谢口中那些“军备残破”、“疲惫不堪”的朔方铁骑!
坡道虽然曲折,却本不算窄,若正面相敌,纵然后军兵力不足,前军也能紧急回撤支援。
偏偏方才那一轮箭雨下来,连人带马铠甲上都已沾满了猛火油,稍有颠簸不稳便要留神控马,还要同百余斤的战甲较力,连回援也被迫谨慎缓慢了不少。
金人主将高声传令,不断调动兵力布阵,眼底渗出隐隐血色。
杀意弥天,残破古堡上铮鸣忽急,朔方铁骑轮转冲杀,竟在疾驰间变阵,汇成锋锐尖锥,狠狠扎入了山谷内的铁浮屠腹心。
锥尖那一点,隐约可见一道曜目的飒白人影。
银甲雪袍,白马白枪,击甲则落马,断蹬即坠鞍。枪尖一点红缨到处,舀落皎皎月色,换回迸飞血光。
流云骑,白虎将。
金人主将视线收缩,昔日在辽国治下,熟悉得深入骨髓的恐惧忽然扼着喉咙翻上来。
云琅。
云琅!
“求援……求援!”
金人主将嘶声道:“发浮屠引,快!”
“谁能救我们?”他身旁偏将颤声问,“我们是来援应城的,如今——”
“发白、青浮屠引,请应城风林两军来援!”
金人主将厉声:“朔方军没有多少骑兵!他将精锐都调来此处,应城外的围兵定然只是虚张声势,能冲出来!”
如今朔方军能战的轻骑兵,只怕已尽数在这山谷里了!
只要有应城内的铁浮屠来援,夹击合围,未必不能碾死这一支可怖的中原天兵!若能将云骑堵死在这雁门关下,莫说朔北,连那羸弱颓软的中原也探手可得,再无人能拦住他们!
偏将不敢多问,闭了眼睛摸出浮屠引,颤巍巍点燃。
青、白两色的焰火扎入云层,在夜空里炸开。
谷内金兵看见火光,像是灌了一剂强心药,人人咬紧牙关拼命死战。战局再度胶着成一团,愈浓的血气在坡间漫开,又被坠落的尸身重重压进尘埃。
天间弯月竟也像是叫这一场惨烈厮杀所慑,停在半空阴厚云间,不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嘶声终于从身后传来。
金人主将欣喜若狂,策马驰迎过去,看清来的铁浮屠,却愕然瞪了眼睛:“大皇子——”
侵略如火,火字旗的铁浮屠主征伐,是四支铁骑中兵员最足的。风、林两军在精不在多,由大皇子完颜绍执掌统领,加在一起,也该有万余人。
可眼前的两支铁浮屠,却无疑要少出不少,按千人一旗,竟堪堪剩下了七、八面残旗,刀身铠甲鲜血淋漓,竟像是才遭遇了一场绝命拼杀。
“出城时遇了岳渠的伏兵,费了些力气。”
完颜绍未戴头盔,抹了把脸上的血,沉声道:“战局如何?”
金人主将脸色微变,动了几次嘴唇,终归一头扑跪在地上:“属下无能……”
“罢了。”
完颜绍不再多问,催马向前,目光在坡内缓缓一扫:“云骑既然在这里,这里就该是主战场。”
完颜绍已同云琅交过一次手,那时云琅搬了镇戎军来救朔方,一张雪弓、三支连珠箭,将他与王帐铁浮屠硬生生逼进了应城之内。
如今这第二次……云琅却终归太过托大了。
完颜绍一双鹰目里泛起森森杀机,取下雕弓,搭上一支朱红穿云箭,射向半空。
穿云响箭,自带鸣哨见风即响,尖锐哨声随风传遍杀成一团的坡道,竟让整个战局都随着凝顿了一息。
不过片刻,一声清越马嘶,那白袍银甲的将军已自战局中脱身出来。
云琅单手勒缰,枪尖仍滴滴坠着血,停在一处凸起岩石上,低头望着坡下几人。
“云将军。”
完颜绍收弓,下马过去,目光在他身上缓缓一扫:“你该知道我发响箭约主将会面,是为了什么。”
云琅笑了笑:“为了什么?”
完颜绍眼底掠过森寒杀意:“你当真以为,只凭你这几千轻骑兵,凭着些许地利,能扛得住我数万大军绞杀?”
“朔州与应城如今是你的了。”完颜绍道,“你用计谋将城内的拐子马调出来,趁虚而入夺了朔州城,又引得应城平民暴动,破了应城城门,很聪明。”
完颜绍嗓音低哑,目光悬在云琅颈间,缓缓道:“可你太自信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你已自寻死路,竟还不知么?”
云琅扬眉,持枪笑道:“有劳阁下指教。”
完颜绍见他冥顽,眼底墨色愈深了深,沉声道:“你冒险将轻骑兵带出大半,剩下的给了岳渠布防。岳渠所部与我等激战,眼下已无战力,不可能再同拐子马激战一场。”
“朔方军军力空虚,镇戎军徒有其表,供我军拐子马绞杀而已……这是其一。”
“你纵走了庞谢,此人狠辣远胜庞辖,有他在,云州城已等同于襄王囊中之物。为了朔州与应城,丢了一个根基厚实的云州,顾此失彼,再无退路,这是其二。”
“其三……”
完颜绍眼里拂过冰冷嘲讽:“我胞弟是襄王黄道使,他会为了杀我,调来山字军。”
一旁金人主将听得愕然,豁地回头:“大皇子——”
“为了夺嫡争储,去做人家的狗,还做着有朝一日当上头狼的美梦。”
完颜绍眼底不带温度,将蔑然隐去了,看向云琅:“可他到底还是条狗,在咬死我之前,他会先奉那个人的令,来杀了你。”
“风林火山,四支铁浮屠,倾我举国之力,合围你这一支残破云骑。”
完颜绍缓缓道:“云琅,我敬你是英雄,也知你不会为我所用。你若在此自裁,我保你部下人人全尸安葬,马革裹尸金棺送你回乡。来日攻破汴梁,我会将你们中原皇帝的头颅放在你坟前,祭你英灵。”
云琅哑然,横枪马前,拭净枪尖血迹。
完颜绍眯了下眼睛,神色冷下来:“你不信?”
“信。”云琅道,“只是可惜。”
完颜绍看着他:“可惜什么?”
云琅摸出一枚承雷令,随手迎风引燃了,让磷火升上夜空。
云琅将枪细细擦净,撕下根布条,握牢枪杆,将枪与手绑在一处:“其一。”
其一?
完颜绍怔了怔,心头陡然沉下来,正要回头,脚下地皮忽然狠狠一颤。
又一颤。
连环的轰鸣,由他身后的云朔之地山摇地动悍然震响,绵延不停。
纵然已隔出数十里路,竟也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人胸口阵阵发麻。
完颜绍目光倏凝:“你还有火药?!那装了火药的帐子不是唯一一顶!?”
完颜绍手颤了下,脑中嗡鸣一声,浑身的血几乎都冰凉下来。
数十声震响,数十顶装了火药的帐篷!
冲杀的拐子马!
胆子多大的疯子,才能在几十顶能撕碎地皮上一切物事的营帐里穿梭,将拐子马尽数诱进去?!这几十拨火药炸下来,拐子马又还能剩下多少——
云琅没有给完颜绍留下细想的时间,咬住布条,使力在手腕处系牢,抬头望他:“其二。”
完颜绍瞳孔剧烈收缩,来不及开口,仓促回头。
云、应、朔三城,彼此掎角应和升起狼烟,浓滚烟柱直冲天际。
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被抛在完颜绍脚下,低头叫火光一映,竟是庞谢惊恐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
“老严没来得及,庞辖亲手杀的。”
刀疤攥着腰刀,身上鲜血纵横,勒马停在云琅身后,咧嘴一乐:“那家伙满脑子升官发财往上爬,庞谢要他叛国,却死活不肯了。哭着在城头上喊,说他没出息,说他做梦都想当大官,可想当的是中原的官,不是金人的狗……”
完颜绍肩背狠狠一悸。
云琅笑了笑,空着的左手解下酒囊,朝刀疤抛过去。
云滚雷鸣,万籁俱寂。
豁亮电闪自滚雷里刺出来,风卷谷地,豆大的雨滴终于无边无际砸在天地间,拂开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
憋了数日的暴雨,一落便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倾盆将雨水径直倒落下来。
雨越下越大,云琅阖眼静数,压着最后一道白练似的雪亮电闪,睁开眼睛。
云琅:“其三。”
雷声轰鸣,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宁武古城,山字旗被暴雨狠狠淋透卷折,坠进一片泥泞。
洪水卷着砂石,从上游挖开的堤坝呼啸着掠砸下来,狠狠淹没了抢渡干枯河床的铁浮屠。
黑压压的禁军沉默着,寸步不退,死死拦在通往雁门关的古道上。
景王发着抖,用力推开要劝自己回后军避战的亲随,登上战车边沿。
他让卫兵将自己捆在了最前列的战车上,浑身已被淋得湿透,只拿过纸笔银子的双手叫雨水砸得青白,颤巍巍死死握牢了面前的弩机。
云朔城前,岳渠所部人人灌下一碗烈酒,将碗在地上狠狠摔碎,逼出最后一分力气,与步兵合在一处,挡牢了要去驰援雁门关的拐子马。
隆隆战鼓骤然轰响,压过了雨声,压过了雷鸣,漫过山野谷地。
完颜绍在战鼓声里晃了晃,死死扯着马缰回身,盯住身后高地。
萧朔持剑勒马,身后染血的云字大旗穿透雨色,一片曜目的飒白灿烈。
云琅视线穿过雨幕,与他的目光在莽莽夜色里相撞,化开既甘且烫的笑意。
云琅横枪:“我中原生民在后,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今日一战,为后世开太平。”
云琅:“列阵,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