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舅妈为什么来,盛夜行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明明是之前就打过招呼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
把桌面上散落的烟灰全部用纸巾擦干净,盛夜行换好了鞋准备出门。单脚刚跨过寝室门槛,他的校服衣摆就被拉拽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路见星。
力气还不小。
“晚上楼下挺冷的,别让你家长等。走吧?”张妈手里拿着花名册,握了圆珠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哎,路见星在寝室是吧?李定西也在……你们寝室出了名的皮,今儿还同一时间到齐了,挺难得啊。”
点头,盛夜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嗯,麻烦张妈。”
说完他回头,握了握路见星拽住自己的手,又回过头来小声询问:“怎么了?”
“我……”路见星的目光似要将盛夜行眼眸望穿,“我也去。”
“我舅妈来了,应该要找我说家里的事。也有可能是……”将话说到这里,盛夜行才反应过来路见星这几天的焦躁烦闷是为了什么。
是这样吗?
因为不太敢确定,他的语句中还带有猜测:“你是想和我下去一起听听舅妈要说什么?”
“嗯。”路见星点头。
张妈“哎呀”一声,伸手想要把路见星牵小孩儿似的牵过来,“下面多冷呀,没事儿就别去了,乖喔。”
“……”路见星侧身躲开了张妈的手,眉骨压得低低的,眼皱在一块儿,像受了特别大的委屈,一句话也不说,光掐着盛夜行的手。
沉默了几秒,他才又磕磕绊绊地说一句:“我想要,跟着。”
“定西。”盛夜行抬头朝屋内喊。
在旁边看观察“战况”的李定西高喊一声“到”,原地立正,又搓搓发凉的手,问道:“怎么了老大?”
盛夜行挥手:“麻烦你,把我床边那件外套取下来给路见星搭上。”
路见星颤抖一下。
眼看着路见星被李定西披好外套,盛夜行在门口又盯了他一会儿。
张妈等得有些没耐心了,“走喽!”
从身后带了一把路见星的腰,盛夜行拍拍他,“……走吧。”
楼道里的灯坏了一个。
从五楼下一楼,行至二楼左右就没什么光了。
宿舍选址偏僻,楼道外并无太多光亮。
张妈拿着手电筒走得快,时不时也回头给两个孩子照路。本来有长辈在场,盛夜行不好与路见星太亲密,但这楼道里没有光,他再怎么举动也显得平常不过。
于是盛夜行索性直接从后边搂住路见星的腰,指挥着路见星贴栏杆走。
等两人算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舅妈已经进了保安室等待。
下楼没几分钟,天空开始飘雨。
郊区夜雨常下得瓢泼,而今夜例外,只是洋洋洒洒地落了些雨点,将土地浇灌出片片潮气。
盛夜行帮路见星取下外套帽衫,将外套给他系稳披好,小声询问了几句冷么?路见星摇头,固执地跟在盛夜行身后,像看敌人似的望着半敞开的保安室防盗门。
盛夜行看出来他的情绪不对劲,只得伸手薅了薅他额前碎发,“……别紧张。”
“嗯。”路见星低头。
盛夜行往后侧了下身子进门,敲了敲,先打了招呼:“舅妈,来了。”
“夜行,”文袖娟点点头从板凳上起来,“刚刚收拾去了?”
“嗯,所以耽误了一会儿。舅妈,这我室友路见星,给您提过的。”
“记得,我让你提牛奶回去那次?”
盛夜行看了一眼正在往外瞟的路见星,“是,您让我多照顾点儿。”
“哎哟,真俊。”文袖娟没忍住夸一句。
应该是听出来了自己被夸奖好看,路见星耳朵红了。
他朝盛夜行身后退了几步,给文袖娟让出一个位置来,自己又把搭在身上的外套裹紧点,抬头看窗外下雨去了。
下雨。
下雨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路见星不知道在脑海里数了多少个“哗啦”。
他看窗外地上积了些雨水,再有雨珠溅入之时,积水水面会鼓起透明易破的泡泡。
他披上盛夜行的外套,心底也在冒泡泡。
接下来十分钟,文袖娟阐述了一下现在家里的情况,再提了下盛开在学校的琐事,最后才把弯子绕到去首都治疗的问题。
她说让盛夜行想好时间就告诉她,方便和那边联系。
盛夜行接过明叔泡的温茶,道一声谢,问文袖娟:“去见医生的初定时间是多久?”
“先见一面,他得看看你怎么样,”文袖娟说,“治疗很长一段时间的都比较严重,算是直接从这边儿转院过去。”
一提到住院,盛夜行就想起双腿被束缚带捆住的日子,心里一阵反感。
他压了压嗓子,说:“我现在问题不大,但还是去看看吧。今天已经五月中了,干脆就暑假去。”
“暑假太晚,”文袖娟否了,“抽个周末上去。”
盛夜行做事儿不爱拖沓,便答应下来:“嗯,那就这周。”
文袖娟说:“行,那回头舅妈把钱赚你,咱把票订了。”
“您带我去?”盛夜行把茶递给路见星抿一口。
路见星挺自然地接过茶,就在盛夜行喝过的地方也喝一下,完全没有注意文袖娟有没有在看自己。
听侄子发问,文袖娟点头:“对。”
“我自个儿去吧,您还得上班。”盛夜行说,“您把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发给我。”
“首都可远了。”文袖娟不同意。
盛夜行听这话,憋不住笑了一下,又有点儿无奈,“舅妈,我长大了。”
临走前,文袖娟又拎了两箱橙子给盛夜行,说是专门带盛开去乡下摘的,让他带回去分给室友吃。
路见星憋了一晚也没憋出一个“舅妈好”,只得跟着做苦力,陪盛夜行把两箱橙子拎回寝室。
这一夜盛夜行睡得好不好他自己不知道,他只知道路见星没睡好。
在怀里翻来覆去地也就算了,路见星半夜三点醒了一次,四点半又醒一次,醒了也不讲话,就把盛夜行抱得很紧,以濒临窒息的力度。
盛夜行被捂得热,掀开被子想要透气,路见星死也不放开被子,盛夜行又怕闹醒李定西,只得任由他捂出一身汗,两个人再粘粘糊糊地靠在一起。
夏夜——
少年的体温,发烫的皮肤,吻过背脊的汗液。
晨起,李定西先起床下楼买豆浆油条,带了三份去教室给顾群山他们。
盛夜行和路见星起得晚,在早餐摊要了两枚水煮蛋就急匆匆地走了。
早上盛夜行吃了药,趴在桌上睡了一上午。
才睡了觉起来,李定西就捧着书本在他课桌面前发愣,看样子站了挺久。
“……”盛夜行才睡醒,还有点儿懵,“我没叫你守着我啊。”
李定西见他醒了,跟摁了开关似的跳起来,提过一根凳子靠过来,趴着说:“有事儿找你嘛。”
“什么事?快说。”
“老大,今天,今天见星儿跟我说话了!”李定西说。
“哦,他现在不是每天都要有事儿没事儿去惹你几句么?”盛夜行笑了,“惹你一两句就不搭理你了那种。”
“今天才不是这种!今天他……他跟我说了……”李定西语无伦次地掰手指数数,“我算算,一、二、三、四、五、六……十一个字!”
“他不是不能说话,有时候也说得出来。只是看他想不想说,或者有没有那个意识去说。”
语毕,盛夜行从课桌里拿出自己摆弄已久的小木头。
这木料是他专门去买的,刀具也买了一套,什么平口刀、核雕刀的,锋利薄片的也有,能拿来钻这些小物件。他打算没事儿就拿刀在这儿雕木头,打算弄个机车木雕,也算打发时间。
看盛夜行还在漫不经心地玩儿雕刻,李定西都快冲上去摇晃盛夜行的肩膀了。
“不是,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说了什么!”李定西着急了。
盛夜行放下手里的圆弧刀,皱眉道:“嗯,说什么了?”
被说得有点儿紧张,盛夜行手一抖,把堆积在桌面上的废木削推下了桌。
李定西:“……”
盛夜行:“……没事,等下我来收拾。”
“那行,”李定西打了个响指,学着路见星的语气,冷冷道:“他说,‘你好,可不可以教我,买机票。’”
听完之后两人足足沉默了五秒,盛夜行张张嘴,艰难开口:“那你教了没?”
“……教了。”李定西声音小小的。
气得把核雕刀直接插上木料,盛夜行简直想空出一只手拍在李定西后脑勺上,“他没轻没重,你怎么也跟着没轻没重?!”
“操,老大你是不知道,见星儿拎了这么长一个簸箕在身后藏着……”李定西抱着头,“我怕他开我瓢!”
“……”
盛夜行把核雕刀抽出来,在初具雏形的木料上敲敲打打,“万一你路哥只是想倒个垃圾?”
李定西大声道:“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