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发生的一切,林林总总,看似破碎无序。可循着微妙踪迹一一拾起这些碎片,最后拼贴出的,或许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形状。
一个兜兜转转,最终圆回来的圈。
卫桓也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他也可以借着别人的瞳孔,和过去的自己擦肩而过。奇妙又令人难过的是,他都快认不出过去的自己了。
同样没有料到的人是云永昼。
那个夹着篮球从汹涌人潮中走来的十六岁少年,是连他都不曾见过的卫桓。青春,干净,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少年人从未受挫的美好模样,像一个没有任何裂痕的小瓷人。
他亲眼见到它被人生生砸得粉碎的模样,他也知道这个漂亮的小瓷人从来都不曾属于过自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个傻子一样,四处寻找它的每一块碎片,殚精竭虑,一块一块粘好,一点点拼凑还原。
这个小瓷人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他的身上永久地留下了粉身碎骨的一道道裂痕,没有人再会去赞美他的完美无缺,他的光彩夺目。残破就是残破,多少心血也无法弥补。但云永昼不在乎,他只想让他回来。
这是他意义寥寥的人生中唯一的期待。
但他坚持,完美的他也好,破碎的他也罢,都是自由的。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曾为了去拥有。
幻境里,过去的那个卫桓已经过去。此刻的卫桓心情缺很复杂,他忍不住转过头,眼神落到云永昼的身上。就在同一时刻,云永昼将自己的眼神从过去那个他收回,望向真正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卫桓。
视线相对,彼此都默契地感到心安,尽管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所想,但这一刻,内心都被相同的情绪涨满。
幸好回来了。
“等一下。”
景云的声音响起,将卫桓抽离的思绪拽回。他发现幻境忽然间出现异变,好像坍塌了一样,不断向前推移的人潮和建筑都在摇晃,晃动间变成模糊不清的色块。
“这是怎么回事?”扬灵抓住燕山月的手臂,“山月姐姐,怎么会这样?”
燕山月指尖的狐火愈燃愈烈,她的眼角甚至都出现蓝色上扬的妖痕,如同眼线,“我不知道,好像不是幻境的问题。”
“是清和的记忆,他,他的记忆开始出现错乱了。”景云有些着急,眉头紧紧皱着。
卫桓忽然惊醒,“难道说是因为这个魇境?”
云永昼点头,“可能是因为他沦陷太深,以至于和现实的记忆发生交错。”
“山月,接触幻境术。”卫桓走到清和的身边,看他身上缠绕交错的蕊丝已经快要将他的面孔遮蔽掉。这不行,这样下去他就完了。
卫桓的手中出现了一柄光刀,还没有来得及运,光刀就消失了,他错愕的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回过头。
云永昼站在他的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直接砍断蕊丝,他的灵魂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最后一丝念头也被斩断,卫桓的心坠落谷底。
“那怎么办……”他的手臂松弛下来,垂到一边,“你让我看着他这样下去吗?”
清和的眼角已经开始渗出鲜红的血。
扬灵有些慌,“刚刚山月姐姐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她抓住清和的肩膀摇晃着,“喂,喂,你醒醒啊,那个梦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快点醒过来!”
即便如此,清和仍旧昏迷在魇境里。
“你不是要给谢天伐招魂吗?你快醒过来啊!你不醒过来他就没救了!”
扬灵说着说着,不知道应该如何说下去了。
任谁也做不到唤醒一个人心中最渴望的美梦。
“可以试试这个办法,”景云忽然间开口,声音有些小,也有点抖,“我之前也没有试过,但这个能力我应该是继承了的。”
扬灵急忙问道,“什么办法?你先用了再说。”
“不会对你造成伤害吧?”卫桓最担心的还是这一点。
景云咽了咽口水,眼神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走到清和的身边,手腕再一次出现了明黄色的家纹。他用温热的手心覆住清和的双眼,卫桓上前,“你先说,要做什么?”
“我想试试同时对他使用借瞳和占瞳术,”景云看向卫桓的瞳孔里已经出现了双瞳,“借瞳可以让他看到我所看到的,占瞳可以让我看到他所看到的,如果同时对他使用……”
“你们就交换了。”卫桓明白过来,“可是这样的话你就进入魇境了。”
“没有关系,我们交换的只有视角而已。”景云摇头,“那个魇境不是我的魇境,我不会害怕的。只是我的妖力实在不够,这种双瞳术需要强大的妖力和精神力支撑,我怕我连一分钟都撑不住。”他看向卫桓,“一旦成功了,阿恒,你一定要快一点,否则短时间内我都无法进行第二次了。”
这是一个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的冒险。
说完,他果断地将妖力注入自己的手掌,合上双目。一阵明黄色的妖气如同光雾一般萦绕在他和清和之间,最终注入两人的双眼。
再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景云眼眸中的双瞳已然消失。而低垂着头的清和,在重明妖气的驱使下竟然抬起头,那双上挑的凤眼终于睁开,里面分明是景云的妖瞳。
卫桓试探性地抓住景云的肩,“清和?你可以看到我们吗?”
景云的眼睛忽然间变得湿润,他皱起眉,瞳孔中漾出残酷的泪光,可他却一言不发,像是无法说话那样。
经历过魇境的卫桓一瞬间就读懂了他的眼神。
那是知晓自己美梦破碎的刹那。
“清和,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梦,是暗巫姬设下的陷阱。如果你沉醉在那个梦里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要等的人可能永远都不能活过来了。”卫桓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个毫无遗憾的美梦有多么强大的诱惑力,他现在甚至觉得可能在那个梦里,谢天伐已经回来了,和清和过着最平淡也最幸福的日子。
他也知道清和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他只能狠下心,戳穿这个泡沫。
“你刚才看到的都是假的,”卫桓冷静地看着清和的眼睛,“如果你愿意沉浸在这个梦里不出来,可以,反正出卖的是你自己的灵魂。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放弃就放弃了,你还有一个完美的梦。可是他没有,他在现实中可能非常痛苦,他或许还在等着你找回他。”
看着这双瞳孔中不断溢出的泪水,卫桓深吸一口气,“你真的要放弃他吗?”
泪水淌在景云的脸上,那双瞳孔不断地摇晃,最终仿佛绝望到来一样紧紧闭上。卫桓有些慌,他又喊了几声清和的名字。
“他的妖力撑不住了。”看见这双眼再度睁开之后晃动的瞳孔,云永昼伸手稳住景云的肩,用自己的金乌之力帮助他撑下去,“我的妖力和他不是同源,估计撑不了多久。”
果然,景云眼中瞳孔晃动的频率越发加快,反复在黑眸与明黄双瞳之间跳动摇摆,坚持不过几十秒,最终定格成双瞳。景云像是脱了力一般低下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我尽力了,你们,你们看看他能不能醒过来。”
卫桓拍了拍景云的肩,“辛苦你了。”说完他来到清和的面前,见他仍旧低着头,被猩红的花蕊缠绕着,于是试探性地开口,“清和?”
语毕,清和缓缓地抬起了头,睁开了他的双眼。
他的眼中已然没有了光,有得而复失的绝望,也有回到现实的自嘲。
云永昼投去目光的同时,数柄光刃齐齐飞出,奔向那朵破败的彼岸花。光芒交错四起,清和身上的红色蕊丝被统统斩断。原本稍稍有些不稳的清和站定,抬手抹去自己眼角的血。
他看了一眼自己指尖的血,笑了笑。
“原来是梦。”
没人料到他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是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可偏偏又是这四个字,听起来却令人唏嘘无比。
清和一步一步走出那多一斤快要枯萎的巨大彼岸花,看了一眼其他人,脸上挂着勉强的笑,“谢谢你们把我救出来,不然我这次就真的死了。”
他的步伐很沉重,每一步像是踩在泥沼里,又艰难地拔·出来。
卫桓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倘若换做是他,也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这样的过去。骨子里的骄傲最怕的就是被践踏,可他偏偏已经被践踏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我们、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帮你才进入你过去的记忆……”景云的脸上有些歉疚,“对不……”
没让他把这个词说出口,清和直接打断,“没有,不要抱歉。没什么,”他挤出一个笑,捏了捏景云的肩膀,“我感觉到你把我换出来了,麻烦你了。”他转过来,伸手取下了自己脸上的眼罩,挂在食指上转了转,佯装出一脸轻松,“虽然我不是那么愿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事告诉大家,但是都是过命的交情了,知道就知道吧。”
花一样的妖纹烙在右眼,眼前的清和一身黑,和幻境中那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已经完全不同了。
攥住那个转了半天的眼罩,清和笑道,“这种感觉很奇怪吧,你们都是妖,却和凡洲的前前前首相的儿子待在一起。”
扬灵道,“这怎么了,我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人类而已,再说了,这不还有一个笨蛋人类吗?”
被她点名的卫桓瘪瘪嘴,“请你以后慎用定语。”
“总而言之,是不是人类根本不影响我们可以不可以做朋友。”扬灵并没有发现,当她说出朋友一词时清和微变的表情,她自顾自继续道,“难不成你怕我们?”
清和垂眸,笑着摇头,“不。”
“人有时候比妖可怕太多了。”
忽然间,他们四周开始发生巨大的晃动,这个地下废墟像是即将坍塌一样,震动不息。云永昼第一时间抓住卫桓的手腕,将他往自己的身边拉近。
“这里该不会要塌了吧?”景云担忧地望着上方。
“可能只是巫术,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走为好。”燕山月用狐火打开蓝色结界圈,习惯性看了一眼卫桓,仿佛他已然是这个小分队发号施令的队长一样,“去哪儿?”
卫桓朝清和喊了一声,“哎。”
被景云抓住的清和回头,眼神与他相对。
“要不要去给你的哥哥招魂啊?”
一众穿过燕山月的结界圈,从动荡的无启地下城来到了之前他们途径的那个破乱的小巷,出了地下他们才发现,原来现在外面是清晨,小巷子里挤挤攘攘,摆着一个又一个早餐小摊儿。
清和疑惑地望了一眼这个巷子,“这是哪儿?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招魂?”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我声明一次,他不是我哥哥。”
卫桓笑起来,“是是是,不是哥哥,谁知道是什么呢?你要不给我一个称呼?”
清和懒得搭理,“这地方可真不像会招魂的人住的地方。”
扬灵笑道,“看不出来吧。”她抓住清和的胳膊,把他拽到了那个玩偶店,“是这里。”
清和看了一眼被锁上的玩偶店,又隔着门上的玻璃瞅了瞅,更奇怪了,“关着呢,我们进都进不去吧,而且这种地方……”
“可以进去,她八成还在睡懒觉,无所谓。”燕山月再次划出一个结界圈,“都进去吗?”她回头,看见扬灵和景云齐齐点头,像两个小孩一样,卫桓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传心。
[不要去。]
他像个奇怪的小哑巴一样闭上嘴,对着燕山月摇了摇头。
“你不去?”清和皱眉。
成了目光焦点,卫桓立刻用传心在心里问道。
[为什么不要我去?我也想去啊。]
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卫桓的眼神逃避着其他人的追赶,终于,百般假笑的他听见了心里传来的声音。
[我饿了,想吃早餐。]
卫桓不解,还真是个小少爷,他又一次企图问道,[所以……]
还没传递完这个句子,云永昼的声音就已经传来,像一片漫不经心的雪白飞羽,轻飘飘落下来,弄得心里痒痒的。
[没有所以,我要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