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男人静静地倚在石墙边, 小朵小朵的业火在这个位于悬崖下的石洞中缓缓绽放,尽职尽责地驱散着属于夜的寒凉。
青年正合着眼枕在男人腿上,他眉头微皱,手里紧紧抓着那把名为却霜的宝剑,就连衣摆处也沾染了不少血迹。
修真无岁月,修士间的仇恨便更难忘却,自他们二人从万佛寺逃脱后, 已经过了整整三年被人追杀的日子。
八十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男人轻轻拂过青年的眉心, 碧霄派早就在十年前换了掌门,如今在位的恰巧就是那个当年陷害他受罚的“好”师弟玉玄。
对方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一心帮他的师傅困了起来,随后又在三年前“大义灭亲”地响应万佛寺号召,第一个以道家的名义悬赏广澜。
碧霄双绝, 他从未想到那个看起来温尔文雅的小师弟会“绝”在这种地方。
——目的明确,下手狠辣, 从不会因为感情而给对手留下任何一条活路。
“他嫉妒你,”青年猫似的蹭了蹭男人的手指,“天生道体,你早晚是要成仙的。”
比起之前呆在万佛寺的时候, 青年的身上明显多出了几分人气儿,这几年他和广澜没少在人世间游走以躲避追杀,现今青年再以人形的状态出现,任谁也不会将他联想到那株圣气凛然的菩提木。
没错, 天生道体,和那位天生禅心的佛子一样,只要是可能超越自己的天才,他的那个小师弟都会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除掉。
近百年前的那场混乱就是对方谋算最完美的一局:不仅亲手将万佛宗的佛子斩于剑下,更是成功地将自己的师兄逐出碧霄。
现在佛家没了佛子,他们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这个道子修炼成长。
可又有谁知,羽化飞升振兴道家,从来都不是广澜心中所想。
“历劫斩情,”男人刮了刮青年的鼻子,“麻烦,不要。”
“你不想担下道家的气运吗?”青年仰头对上男人的眼睛,“只要你承认道子的身份,所有修道之人都会停止对你的追杀。”
“人心纷乱,欲念横生,灵气衰退,阴阳兴起,修真一途的没落已然注定,我又何必强行担下责任与天道为敌。”
男人淡定开口,完全没发觉自己说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言论。
如今仙佛两道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更有大宗大派择国而佑接受供奉,当下修真一道正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时候,可偏偏山洞中的两人都深深明白“盛极而衰”这个道理。
男人随意抓起手边的酒坛灌了一口:“佛子陨落,我这个道子也命不久矣,你说这后面到底有没有天道在插手?”
“玉玄并非是什么能谋算天下的旷世奇才,可这偌大的修真界却轻而易举地被他搅成一团烂泥,若说没有天道偏颇,那他的气运也未免太好了些。”
“少说这些,”青年坐起身来按住男人的肩膀,“就问一句,你要认命?”
“怎么会?”看着青年一副一言不合便要打醒他的架势,男人勾起唇角,紧紧地将人抱入怀中,“我当然要争。”
“争你我的一线生机。”
*
三月后,碧霄派,留仙台。
掌门玉玄以师尊为饵,又在留仙台上布下无数困阵,广澜二人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因为心中的那份道义前来赴约。
持续了近百年的恩怨终于可在今日做个了结,为了巨额赏金与菩提神木,修真界众人纷纷聚集于此,昔日的广澜剑仙衣衫尽红业火加身,乍一看去倒真真是一副堕入邪道的魔头模样。
身着白衣的冷漠青年与男人后背相抵,手中使的正是广澜成名时所用的那把却霜。
在场之人皆知青年乃是菩提神木幻化而成,但对方剑招凌厉又一心护主,众人下起手来便也逐渐失了对待至宝的分寸。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广澜剑仙的确是这一代最为出众的风流人物,但在经历了几天几夜的围剿后,对方面上也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疲态。
“除魔卫道……”青年咬牙啐了一口,“这些人都是疯了吗?”
“利益驱使罢了。”男人左手轻抬,鲜红的业火瞬间凝成一支支锐利的箭矢,气势逼人地将敌人全部挡在一射之外。
玉玄悄悄放出他天生道体又被菩提木开启神性的消息,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夺舍躺进广澜剑仙的壳子里便能有望飞升,在如此诱惑下,又有谁会在意广澜其人到底是正是邪。
身着碧霄掌门服饰的温润青年远远地立在高台之上,他右手一伸,手下人便为他递上了一张遍体银白的长弓。
弓弦被稳稳拉开,金色的箭矢在阳光下凝聚成型,玉玄的手微微一颤,眼里充满了得偿所愿的快慰。
只需一箭,一箭过后,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坐稳修真界魁首的宝座。
“咻!”
利箭脱弦,就在玉玄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的双眼却突然变得空洞起来。
冷淡机械,就像是在一瞬间被抽掉了所有感情。
箭矢夹带着死亡的气息牢牢锁定广澜,他自然注意到了玉玄那堪称诡异的眼神,可这由天道借着玉玄之手射出的一箭,他是真的避无可避……
也不能避。
“噗!”
利器刺透血肉的声音穿过所有嘈杂在众人耳边响起,温热的血液飞溅在青年的脸颊之上,他不可置信地回过身,牢牢地接住倒向他怀中的男人。
“啊——!”
菩提发狂,世间所有被压抑净化的罪业纷纷像打破了什么桎梏一般,欢腾雀跃地向两人所在之地滚滚涌来。
有了罪业作柴,原本略显暗淡的业火立刻蹿成无数道高大的火墙,灼热的火舌让每一个意图不轨的敌人都不敢再前进一步。
铺天盖地的恶意将所有修士淹没,本就没有斩断的七情六欲被无止境的放大,一时间留仙台上兵戈不断哀嚎不止,不过片刻便由碧霄仙境化为无间炼狱。
青年试图用灵气拔出金箭修复伤口,可那根金箭就像钉死在了男人体内,每一下动作带来的都是大股大股涌出的鲜血。
“杀了我,杀了我……”青年眼底一片血红,他握着男人的手移向自己的脖颈,“斩情绝爱,你飞升罢!”
菩提神木与天同寿,可他这个万载前才开智的木灵却并非不可抹杀,只要男人下手,对方便可如传说中的佛祖一般白日飞升。
作为一棵助人开启神性却无法得道的圣木,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留下。
“我才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神仙。”男人一把将青年拉入怀中,而后轻轻咬住了青年的耳垂——
“生生,不要怪我。”
青年瞳孔微扩,第二支金箭再次被搭上银弓,它夹带着风声,势不可挡地穿过业火向两人袭来。
他想要挣扎,却只能被男人死死地按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同被金箭穿胸而过。
“轰!”
巨大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就连那站在高台之上的玉玄都没能稳住身形,只得颇为狼狈地扶住了一旁的石柱。
他眼里再没了那种机械式的冷光,意料之外的顺利让玉玄体内涌出令人颤栗的狂喜。
留仙台内外再无半点属于广澜的气息,这场气运之争,到底还是他玉玄赢了。
入眼尽是疮痍狼藉,一位被绑在角落的老者摇头叹息,却连自绝这等小事都无法做到。
玉玄拂袖而笑:“魔头伏诛,是我赢了。”
“师傅。”
*
幽深静谧的地下洞穴中,一株青翠的菩提木亭亭而立,魂体近乎透明的男人沉默地倚在树下,不知在等些什么。
他摊开手掌,一个小小的光球在他手心浮动,清清冷冷的温度恍若那日相拥。
天数已定,他与生生此行必死无疑,还好他忍痛分出一丝元神留作后手,不仅骗过了生生,也成功瞒过了天道。
天道要抹杀的是那个天生道体的广澜,既然如此,他只消把那副壳子还回去便是。
道子道统,他真的从未放在心上。
菩提木无魂无魄不入轮回,他早就将生生的本体埋在了一个世外小国的灵脉之上,这才在最后保住了生生的最后一丝元神。
“仙君,请吧。”
一黑一白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带着一身阴气出现在地底,他们头戴高帽,一顶写着“一见生财”、另一顶则写着“天下太平”,看模样正是黑白无常二人。
虽然眼前的男人在最后一刻破劫登仙、脱离天道掌控,但碍于对方只剩一丝元神,黑白无常此时也不得不依例行事。
男人淡然起身,只余一把带鞘的却霜留在原地。
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
小小的光球被男人揣在怀中带入地府,又与男人一同跳入轮回。
然而世世相守又岂是易事,菩提木灵强入轮回,转世不及弱冠便早早逝去,地府无力管束,只得喂了对方一碗孟婆汤后任其在世间游荡;
广澜仙君魂带业火,机缘未至,元神足足在轮回中浮游千年才等到一具命格相符的身躯。
因此,本该早早在人间携手的两人,却阴差阳错地分离了整整千年。
——直至数月前的某一天,菩提花开,楼姓天师心血来潮地为自己卜上一卦,卦象清明,解卦之人直指顾姓鬼仙。
一线生机,不外如是。
*
木灵归位,顾唯笙睫毛轻颤,满目翠色随之映入眼帘。
他垂眸看去,唇角带笑的男人正倚在树下望他,眉眼熟悉一如那日初见。
“生生世世。”
“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