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二十七年春,梁王陈焕亲率陆军三万、战船五百,分水陆两路进攻岳阳,并留一万将士驻守荆州。
陈焕自知生死存亡,已在旦夕之间,他先拿下岳阳,则可弃荆州而拥兵南下,赵傅义先拿下荆州,则腹背受敌,他将万劫不复。
于是兵临岳阳,他不做拖沓,安营扎寨后,即刻开始攻城,同时命水师急袭洞庭湖。
对比十一年前的广宁城战,今日的燕思空已是波澜不惊,薛朗与封野指挥守城,他在一旁协从。梁王叛军锐意正盛,进攻极为猛烈,但岳阳尚有近万兵马,粮草无忧,准备充分,第一波攻城打了足足四个时辰,打得岳阳城千疮百孔,依旧没有攻下,梁王不得已暂退。
看着城下堆垒如山的死尸,城上泼洒的黑红新血,受伤的将士们发出痛苦地哀嚎,残破的甲胄器具撒乱四处,战后的残局,那浓郁的血腥和彻骨的杀气渗透于一呼一吸之间,令人头皮发麻。
燕思空沉声道:“叛军来势汹汹,一次攻城不下,很快就会来第二次,我军损伤如何?”
薛朗叹道:“损伤暂且不多,但我怕这城池是再禁不住木石大炮的招呼了。”
“薛将军不必担心,当年……”燕思空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兵寡城孤尤能挡住大军的,史不绝书,岳阳兵力尚存,赶紧让将士们加固城池吧,梁王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薛朗走后,燕思空看向封野,封野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头,遥望着城下尸横遍野。
“世子。”燕思空走到他身边,“你是否也在和我担忧一样的事?”
封野点点头:“我尚不担心岳阳失守,我担心的是陈焕的水师。”
“陈焕的水军都督是两湖有名的水师大将,若他拿下洞庭湖,便可抢掠几百艘战船,擒获上万水兵为己所用,介时还攻什么城,只需将岳阳围起来,切断城中水源,我们就不战自降了。”
封野叹道:“可惜你我都不擅水战,我长这么大,仅仅乘过渡河的小舟。”
燕思空苦笑:“我也不曾乘过战船。我猜陈焕会把筹码压在水师上,我们是不是该派兵增援水师?”
“现在,怕是晚了,陈焕大兵压城,我们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啊。”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不敢求王将军得胜,只求他别败得太快。”
俩人此番对话,竟成谶语。仅两日之后,洞庭湖就传来战报,王将军的水师大败,已被叛军完全掌控了水路要道。
叛军派兵夺取了洞庭湖引水入城的水渠要地,一面填砂阻石筑水坝,一面深挖沟渠,要将水源改道。
不出五六日,叛军就能彻底断绝城内用水,陈焕已派人在城下日夜叫阵、说降,惑乱军心。
薛朗急得团团转:“世子,这可如何是好啊,城中若无水,何以为继?”
封野沉声道:“眼下我已被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赵将军攻下荆州,前来救援。”
“可知赵将军几时能攻下荆州啊,万、万一攻不下呢?”薛朗见封野不说话,又转向燕思空,“燕大人,听闻你以三寸不烂之舌平夔州叛乱,必是足智多谋,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啊?”
燕思空似是看不见眼前的巨浪,面色沉静如水:“薛将军,世子带领我们穿南岳,出奇兵,十日急袭岳阳,阻断叛军后路,就是为了给赵将军争取时间。打,以我们的兵马,正面交锋,是打不过梁王的,守,倒是守得,正如世子所言,眼下,我们只能守,等着赵将军神威而至。”
“怎么守?”岳阳一名将领狠狠击案,“眼看就要没水了,这城中无水,别说将士们,百姓可能先反了。”
“是啊,没有水,怎么打仗?”另一将领大声道,“前几日攻城,我军已损伤惨重,若梁王趁我干渴之时再来攻城,你、你还说‘守得’?”
王陌修厉声道:“大胆,世子在此,你敢乱我军心?”
“你……”
薛朗朝封野拱了拱手:“世子,诸将所言有理,水源一断,军心必乱,百姓也可能造反啊。”
封野慢慢地扭过头来,狼一般凌厉的目光扫视所有将领:“将士乱,则杀将士,百姓反,则杀百姓,绝不能让叛军夺取此城,雄踞洞庭湖,剑指江南!”
众将士沉默不言。
燕思空笑了笑:“诸位不必如此惊慌,叛军阻得了地上的水,他阻得了那泽被万物的琼汁玉露吗?”
“燕大人是说……”薛朗皱眉道,“可老天爷下不下雨,几时下雨,还不是看他心情,做不得准啊。”
燕思空朝天抱拳:“空,可向天借甘露,以解我岳阳之干渴。”
薛朗将信将疑:“燕大人,还……还会这法术?”
燕思空露出神秘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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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封野压低声音道:“空儿,你可是能看出何时有雨?”
燕思空拭掉额角的惫:“这天象完全不似要有雨啊。”
“什么?”封野瞪大眼睛,“那你怎敢夸下海口?”
“你我二人只带了不足三千残兵,岳阳是人家的地盘,如今军心动荡,这形势眼看要压不住了,若不能解决水源之急,不知哪时他们就要绑着我们开城迎敌了!”
封野握了握拳头:“那眼下……你真要开坛‘做法’了?”
“我先稳住他们,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老天有眼,看在你我赤胆忠心的份儿上,也许……”
“哎呀。”封野拍了拍燕思空的脑袋,“你拿这屁话糊弄谁呢?”
燕思空苦笑:“能拖一日是一日,等赵将军杀来岳阳。”
“若他不来呢?我们能撑到几时?”
燕思空按住封野的肩膀:“若他三日不到,就在议会时绑了薛朗,控制所有官将,若他七日不到,我们,也只能开城投降了。”
封野沉声道:“只能如此了,我去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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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燕思空在城头设坛画阵,穿着着素黑道袍,一手持拂尘,一手持羊毫,在一张张白纸上留下难懂的符箓,再焚之一俱,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装模作样的开始请雨。
薛朗一帮粗鄙武将,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诸葛孔明设坛做法请东风,还是如雷贯耳的,燕思空是两榜进士,又是太子讲师,他们虽然心下怀疑,却也不敢公然猜忌,只能看着他忙活。
燕思空请了一天一夜,天上滴雨未降。此时城中只剩下存水,已不足三日之需。
将士们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催促燕思空,燕思空却眼也不睁,口中依旧喃喃自语,完全不理一旁的窃窃私语。
封野重重咳了一声:“不可对鬼神无敬,好生等着。”
“世子,这……这要等到何时啊。”
“燕大人不是说了吗,最多三天三夜,天必降雨。”王陌修道,“燕大人以一日一夜滴水未进,你们着什么急。”
封野看了一眼燕思空干裂的嘴唇,青黑的眼底,忍着心疼,镇定说道:“相信燕大人,定能为我岳阳百姓请来天水!”他给王陌修使了个眼神,接着说道,“或许是我们的诚意仍不能感动上苍,薛将军,你令所有将领都登上城头,与燕大人一同祈雨。”
“这……”薛朗叹道,“好吧。”
王陌修朝封野暗暗比了个手势。
燕思空接连“请”了两天两夜的雨,岳阳城上空依旧是艳阳高照,白云如洗,哪里有半分要降雨的征兆?
薛朗手下的将领忍无可忍,大声怒骂:“燕大人,你可是在装神弄鬼调戏我们?”
王陌修高声道:“此事事关一城之存亡,谁敢开玩笑?”
“这眼看请了两天两夜,屁都没有,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渴死了!”
“他根本请不来雨,不如我们投降吧!”
“这样拖下去,早晚也要投降。”
“大胆!”封野厉吼一声,“你们竟要向乱臣贼子投降?也想跟着造反不成?”
将士们顿时噤若寒蝉,但面上已显犹豫。
封野一挥手:“将他们拿下。”
“世子,你要做什么?”薛朗眼看形势不对头,一手就要抽出佩剑。
封野飞起一脚,踩在了他的手背上,将那刚出鞘的利剑又给踹了回去,同时一个闪身,就以铁钳般的手扣住了薛朗的脖子,将他反身按在了城墙上。
王陌修大喊一声,早已等在城下兵一拥而上,将毫无防备的岳阳守兵斩落数人,很快就将城头所有的将领给围了起来。
“你……世子……你……”薛朗大叫,“世子,下官绝无反心啊。”
诸将眼见刀剑抵颈,纷纷跪了一地:“世子,我等绝无反心。”
封野将薛朗交给了王陌修,然后将燕思空扶了起来,把水囊凑到了他嘴边,同时冷冷说道:“很好,那就与我共同守城,等待赵将军救援吧。”
燕思空抓着水囊,狠狠地灌了几大口水,才睁开眼睛,他已两日滴水未进,面如菜色,有气无力地看着封野,小声道:“干得好。”
封野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如今他们的小命,就系于赵傅义身上了,若赵傅义在他们渴死之前没能攻下荆州,他们或死或降,再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