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两军对垒,连谈都不曾谈过一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才是战的最高境界,但汉人与金人互有血海深仇,积怨何止百十年,这一战,注定只有你死我活。
广宁一面等待援军,一面不遗余力地备战。
燕思空知道自己不宜现身,在人前都做了伪装,以沈鹤轩随从的身份出入。尽管沈鹤轩依旧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也并未限制他在广宁城内的行动,可有两个地方,他始终不敢去,一个是刑场,另一个,便是元家旧宅。
不过,他的敌人也并未给他伤怀的时间,他们很快就接到探报,说卓勒泰正在从潢水取水造冰,造出了一车又一车的大冰块。
攻城惯用投石车,但采石不仅费时费力,可取的也有限,但冰就不一样了,运水不但方便,还比石头轻,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难怪卓勒泰要在潢水没有结冰前就渡河,他就是要占据潢水。
听到这个消息,几人看法不一。
梁慧勇道:“这取冰虽然比取石方便,但冰哪里有石头硬,我广宁外城墙上以水浇筑了一层又一层,结了厚厚的冰,那冰块飞来,至多砸坏冰墙,伤不得石墙。”
沈鹤轩沉吟道:“话虽如此,冰不如石坚,卓勒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许他造冰,不仅仅是为了投掷。”
燕思空转着眼睛:“广宁城墙乃砖石混合砌筑,这泥浆里的水,在段时间内遭冷热交替,砖石便容易开裂,若卓勒泰先投冰石,后用火油火炮攻击,城墙恐怕不比往日坚固。”
“是啊……”梁慧勇皱眉道,“这帮蛮夷,一辈子只会搭帐篷筑篱子,竟会利用咱们城墙的弱点了?”
燕思空冷笑:“韩兆兴这个下贱的畜生,自己带兵的时候无能无耻,做了金人的狗,反倒这么卖力。”
“你诛了他九族,他定然想要报仇。”沈鹤轩眯起眼睛,“此贼千刀万剐也难赎罪孽。”
梁慧勇亦恨道:“他害惨了辽东。”
付湛清担忧地问道:“若卓勒泰当真用冰火攻城,可有破解之法?”
沈鹤轩摇头:“没有。广宁城能扛到几时,实在难料。”
燕思空凝重道:“此法攻城,恐怕还有一个糟糕之处。”
“什么?”
“冰块撞击城墙后碎裂,掉落于城墙之下,只要堆砌的数量够多,便会成为天然的云梯。”
梁慧勇脸色一变:“且比云梯还容易攀爬。”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梁慧勇重重叹了一声:“时隔二十载,卓勒泰当真是有备而来,若狼王不发援兵,广宁恐怕……”
“我们也同样做足了防备。”燕思空目露寒光,“二十年前,寡兵孤城的广宁不怕他,二十年后,城坚兵强的广宁更不会怕他,我们一定会守住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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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消息了?”封野急急地问向元南聿。
“已经派了三波人去查,现在还没有。”元南聿亦有些紧张,“依目前的情报看来,无法确认那人是二哥。”
“一定是他。”封野沉声道,“我感觉得到,一定是他。”
“广宁总兵刚刚又送来军报,多半还是求援的。”元南聿递给了封野。
封野烦躁地捏着信:“辽东离京师又不远,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眼下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元南聿沉声道,“朝廷现在调不上兵来,辽东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不可能对辽东坐视不管,只是现在……”封野凝重道,“冒然出兵,便是给陈霂可趁之机。卓勒泰尚未进攻,我们还需按兵不动。”说着,他拆开了手中的军报。
之前收到的几封求援信,均是洋洋洒洒写满了利害,只为劝他出兵,可此次的信,只有薄薄地一层纸。
封野心中一紧,莫非卓勒泰已经攻城了?他连忙展开信,而后僵住了,信上只有两个大字:救我。
那字笔力劲挺,矫若游龙,区区二字却是力透纸背,气势迫人,而落款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封野腾地站了起来,拿着信的手直发抖,元南聿一惊:“广宁怎么了?”
“是他。”封野脸色一片惨白,声音颤抖着,“是他。”
元南聿连忙走了过来,一见那信,也是面色骤变:“这是……二哥的字!”
封野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紧紧握着信:“是他,真的是他,哈哈哈,是他,是他……”他体内的气息全乱了,也不知是哭是笑,心尖泛起了密密麻麻地痛,痛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这是燕思空的字,是燕思空写给他的信。
他的空儿活着,真的活着!
元南聿哽咽道:“二哥真的活着,而且去了……不,回了……家。”
封野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了椅子里,他哑声道:“阙忘,我是否在梦中?”一次又一次,他在梦中向着燕思空走去,可每每醒来,不过一场空,便如从云端坠入炼狱,万劫不复。
元南聿握了握拳头:“不是,这真的是二哥的信,二哥在广宁,在辽东,他在等着我们去救他啊。”
封野强忍着悬框的泪水:“他还活着,他在向我求救,他……他活着。”他的空儿活着,此时此刻,这仿佛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
“我们应该想到的,若二哥活着,又怎会坐视金贼染指辽东。”元南聿激动地说,“二哥一生重情重义,心里始终记挂着辽东百姓。”
封野盯着那信,眼前浮现了俩人最后一面时,燕思空那平静的脸,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不打算回来了?那时候的他,也许心里正在向自己求救,口中却说着诀别的话语。
而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恨他……
那时候的他,该有多少伤心、多少绝望,可自己亲手将他推向了悬崖。
封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要出兵辽东,我要亲自带兵,我要去救他。”今生今世,他不准任何人再伤害燕思空。
“狼王……”
“我不准!”一声厉喊,封长越大步跨进了屋内,“你不能离开京师!”
封野眸中却只有坚定:“叔叔,我一定要亲自去。”
“你、你为了一个男人……”封长越气得胡子直抖,“你如今是坐拥天下的狼王,不是桀骜骄纵的小世子,兹事体大,岂容你这般任性妄为!”
封野满面的肃杀之气:“我不只是为了他,解除了辽东之危,我才能专心对付陈霂,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能撑到几时。”
“你分明就是为了他!”封长越脸色发白,“你与他纠缠了十年,十年!你可记得你已经有了家室,你的妻妾自被你送往大同,你不闻不问,你的两个儿子出生至今,连名字都还未取。”
“叔叔替我取吧。”封野冷道,“爹不在了,叔叔为尊。”
“你……”封长越指着他,“你不能去辽东!我们起于末微,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若你离开京师,陈霂岂能错失良机,又或你在辽东有什么闪失……”
“叔叔。”封野打断他,“有你坐镇京师,陈霂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辽东乃我北境门户,一旦城破,危害恐怕远胜于陈霂。叔叔说的对,我是为了燕思空,但我同时也为了辽东百姓,即便他不在,我们早晚也要出兵救辽东的。”
“我从未说过不救辽东,但不需你亲自去。”封长越厉声道,“你是狼王!”
“对,我是狼王。”封野目光犀利地瞪着封长越,“我要亲自去。”
封长越僵住了,封野那英锐的目光狼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气势之迫人,如无形之利刃,贴着他的颈项吻过,令他头皮发麻。
“京师就托付给叔叔了。”封野起身,“阙忘,整军。”
元南聿高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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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到封野要亲自领兵来辽东的消息,燕思空有几日确实是心神不宁,他料朝中形势不稳,封野怎么都不该擅自离京,多半会派元南聿来,却没想到……
但他也很快令自己平静了下来,既然他向封野求救,那俩人早晚都要见这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多大分别。
不过,有个人得到此消息后,反应比他要大得多,那就是沈鹤轩。
封野曾在太原中过沈鹤轩的埋伏,损兵折将,颜面扫地,若他亲自来辽东,又怎会放过沈鹤轩。
于是沈鹤轩很干脆地要走。
沈鹤轩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燕思空,燕思空也并不愿意就这么放走沈鹤轩,可惜他们现在都在梁慧勇的地盘上,无法有什么动作。
沈鹤轩临走前撂下一句话:各为其主,再见仍是敌人。
燕思空则送了沈鹤轩一幅字画,让他离开之后再打开,然后目送着他们出城。
付湛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带着落寞的神情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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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轩走了没几日,狼王带着七万大军驾临辽东。
梁慧勇等辽东官将皆出广宁相迎,燕思空没有去,但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场面。
二十年前,时任辽东官将曾在广宁迎接过封野的父亲,而他和元南聿躲在城楼上偷偷地看,看那威风凛凛的靖远王,看那迎风招展的封家狼旗,也看那在马背上睡得直流口水的小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封野,不曾想,俩人会就此纠缠半生。
燕思空坐在屋内,安静地烤着火、品着茶,等着封野和元南聿。
封野见到他会如何呢?
无论如何,与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
那些爱恨痴缠的过往,于他而言,便是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他放下了,最好封野也放下了。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急促的脚步声,燕思空明眸闪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橘红的炭火。
下一瞬,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阵寒风兜进了屋内,吹得人狠狠打了个激灵。燕思空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身披大氅的高大男子,他有着万中无一的绝顶俊颜,有着力拔山河的盖世武功,有着*的通天大权,他便是如今真正的天下第一人——狼王封野。
封野也看着燕思空,他一身素白衣衫,身形清瘦,面容俊雅如玉,而平静如斯,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像是能吸纳世间万物,令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封野僵硬地走近了几步,他张开嘴,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发不出声音,他害怕发出声音,他甚至不敢再探前,他生怕眼前的人是镜花水月,一旦惊扰,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少个日夜的刻骨思念,多少次的悔恨与绝望,多少的午夜梦回,人前指点江山的狼王,只能任那痛苦撕扯与蚕食,事到如今他都不敢相信,他魂牵梦萦的人,真的就在眼前。
燕思空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淡淡地扫了封野一眼,迤迤然地拱手施礼:“见过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