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炭火生好,床褥铺好,已有二十年不曾住过人的屋内,终于有了人间的温暖。
元南聿率先上了床,他环视窗幔,又用手摸了摸褥子,感慨道:“从前觉得这榻大得很,咱们还时常在上面打打闹闹,如今也不过是能伸开腿。”
燕思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素白里衣,肩骨薄削,胸前的衣料有几分空荡,一头青丝如墨云般垂坠,遮得脸颊不过窄窄一方。
元南聿皱起眉:“二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冬日衣物臃肿,平时根本看不出来。
燕思空坐到了床边,不甚在意道:“我原本也不胖。”
“不,你从前健硕多了。”元南聿握住燕思空的肩膀,只觉抓了一把骨头,“你如今太瘦了,可有好好吃饭?”
燕思空笑道:“自然有,你整日操练,动的多吃的也多,我又不能跟你比。”
元南聿还是不太相信,便一把扣住燕思空的手腕,探他的脉象,他想抽回手,却是不能。
元南聿的眉心拧了起来:“你的脉象太虚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口气急躁,“你是不是受了伤?”
燕思空轻描淡写道:“这些年流离转徙,又劳心劳神,身体自然不能与年富力强时相比。”
“不对。”元南聿断然道,“二哥,你别忘了我的师父是药谷阙氏,你瞒我做什么?”
燕思空盯着元南聿固执的眉眼,无奈道:“我放的那仇……岂能全身而退。”
元南聿突然就掀开了燕思空松垮垮的衣襟,燕思空僵了僵,但并未阻止。
看到燕思空背上那大片的烧伤痕迹,元南聿脸色瞬变,他张了张嘴,颤声道:“……还有哪里。”
燕思空小声道:“腿上,手上,都有些。”
元南聿的手颤抖着触碰那狰狞的伤疤,双目赤红一片。
燕思空淡笑道:“也是巧,衣服都能遮住,所以不碍事,你的伤,还在脸上,岂不更……”
元南聿一把搂住了燕思空的肩膀,只觉心痛如绞。
燕思空心里一酸,他拍了拍元南聿的手:“没事,早已经不痛了。”
烧灼之痛,是人间极刑,元南聿自己便受过,只是额上小小一块,已够他做上几年的噩梦,他不敢去想,燕思空都受了怎样的苦,他哭道:“是我……把你留在敌营的。”
“不是你的错。”燕思空口吻坚定,“我去烧陈霂的粮仓,不是为了救你,因那时你已经安全了,早一日了结那场仗,就少一点伤亡,我亦不想看到大晟将士自相残杀,聿儿,那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元南聿摇着头,心里难受极了:“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可有良医为你医治?可有良药缓你疼痛?”
“都熬过去了。”燕思空安抚道,“佘准从药谷配了最好的烧伤药给我,现在没事了。”
元南聿抹掉眼泪:“把药给我看看。”
燕思空从简单的行装里拿出药瓶,元南聿打开药瓶,闻了闻:“这应该是我二师叔配的,确实是烧伤的好药,以后你内调外敷的药,都由我来配,我一定要把你的身体养好。”
燕思空笑道:“好。”他伸手蹭了蹭元南聿的脸,“你如今已经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传了出去,可要被人笑话死了。”
元南聿哑声道:“我只在二哥面前如此。”天大地大,如今只有在他的二哥面前,他可以放下一切防备。
燕思空柔声道:“别哭了,我现在很好。”
元南聿难抑心中悲怆:“二哥,你什么都好,偏偏命不好。”
燕思空苦笑道:“你说的是。”
“但咱们不能认命。”元南聿紧紧握着燕思空的手,“等赶跑了金狗,打败了陈霂,这世上便再没有人可以伤二哥分毫。”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好。”
元南聿迟疑道:“二哥是不是在为封野烦心?”
燕思空不禁嘲弄一笑,没有回答。
元南聿叹道:“大哥和他,都做了太多错事,如今所得,也算咎由自取。但我见你们……有情人相互折磨,心里亦十分难受。”
燕思空冷道:“我与他,早已情至义尽,何来的有情人。难道他叫你来当说客?”
“没有。”元南聿连忙辩解道,“我可以为他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我绝不会帮他来劝二哥,令二哥为难。”他低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从未提过,只叫我好好陪你。”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元南聿的性格便是重情重义,容易心软,顿觉自己方才口吻严厉了些,便安抚道:“二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夜,我只想与你重温少时时光,不想谈别的。”
元南聿点点头,温柔笑道:“我有好多话想跟二哥说。”
俩人并肩躺在榻上,回忆着从前,时隔二十年,重新回到旧宅的这一夜,是笑与泪伴着他们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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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勒泰的动作越来越大,自潢水冻结以来,他从河里采了无数冰石,分批运到广宁近郊,封野派精兵偷袭过一回,虽然杀了他们一队兵马,但收效不大,真正威胁他们的,是那些刀砍不动、剑刺不穿,却将要砸到他们城墙上的大冰块。
燕思空苦思冥想多日,终于想到了一计,在议事时提了出来。
“修城墙?”梁慧勇不解道,“这天寒地冻的,修出来的城墙并不牢固,且时间恐怕也是不够的。”
“不是修真正的城墙,而是防御性的墙垛,耗时不多。”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太明白燕思空说的是什么。
燕思空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铺展开来:“我已画好了图纸,只要照着修建,至多二十日可以完工。”
几人围过来一看,顿时都呆住了。
依照燕思空所绘,便是要在原有的城墙上修建三道长约两丈的墙垛,修建完毕后,城墙的立面便呈一个“山”字。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奇形怪状的城墙。
“这……”梁慧勇不解道,“还有这样的城墙?”
“从前没有。”燕思空道,“现在有了。”
封野沉思片刻,道:“这三道墙垛一来可以为原城墙抵御部分炮石攻击,二来可以令敌军无论从何处攻城,只要进了墙垛的范围,便是四面受敌。”他深深看了燕思空一眼,毫不掩饰眸中的激赏和渴望,“妙计。”
燕思空回避了封野的眼神。他知道,封野定然是第一个看懂他意图的人,俩人在领兵打仗上,虽然经常各持己见,但都能最快地了解对方所想,这样的默契,是数次并肩作战中磨练出来的。
元南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而且这样的墙垛比城墙好修多了,二哥,好计谋啊!”
燕思空点了点头,看向梁慧勇:“梁将军,你觉得如何?”
“好。”梁慧勇两眼放光,“事不宜迟,要马上修,赶在金兵攻城前修好。”
“必须要快,若实在来不及,至少要将结构建好,后以冰水浇筑,它们的用处,只在这一遭。”
封野道:“梁总兵,我封家军的兵马也任你调去修墙。”
梁慧勇拱手道:“多谢狼王。”他拿上图纸,匆忙离开了。
“二哥竟能想出这样建城墙,真真是前无古人。”元南聿不吝夸赞道,他便跟少时一样,对燕思空的每一分出众都与有荣焉。
燕思空苦笑道:“什么前无古人,这就是简化了的瓮城,只不过样子诡怪了些。”
“要修瓮城,短则三月,长则一年,照二哥的办法,一个月都不用。”
燕思空点点头:“不过,你也别急着夸我,谁都不知道真打起仗来,这东西顶不顶用。”
“一定有用。”元南聿笃定道,“就算防不住他们的炮石,但只要金狗近了咱们的城墙,那可是从前面,从头顶,从侧身,从背后,都逃不过咱们的弓箭和大炮。”
封野也道:“我也以为这三道‘山’型墙垛,能大大提升我城墙防御,且比瓮城更加灵活,此战正好检验它的效用,若是有用,便应叫天下效仿。”
燕思空拱手道:“承蒙狼王谬赞,望此墙能护佑我广宁卫。”
元南聿道:“二哥,给这三道墙垛取个名字吧。”
燕思空道:“那就叫‘山’墙吧。”
封野道:“山,巍然不可撼动者矣,有此‘山’镇守广宁,必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燕思空能感觉到封野*地、专注地、肆意地目光,他始终没有回视,他起身道:“聿儿,我先回府了。”
“好,我差人送你。”
封野也跟着起身:“我曾经也是元府的客人,如今元府重新有了主人,我何时可以获邀登门拜访?”
燕思空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元南聿面色有些尴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的王,他握了握剑柄,只好道:“狼王,寒舍简陋,现今……”
“我不在意。”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狼王愿意纡尊降贵,驾临寒舍,我兄弟二人自当尽地主之谊。”
他知道封野是故意的,并非是他怕了封野的咄咄逼人,他只是不想让元南聿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