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勒泰是铁了心要吓破他们的胆,派了几万将士轮番在城下叫阵,日夜不休,那吼声令广宁军民人心惶惶。
梁慧勇和元南聿竭力安抚手下的将士们,但受其影响的仍不在少数。
燕思空知道,这样拖下去,恐怕他们的士气会比金兵更快地溃散,但他们仍在期盼援兵,因而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可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名从京师来的传令兵冒死躲过卓勒泰设下的哨卡,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带到了广宁——陈霂出兵了,封长越催促封野即刻回京。
陈霂纠集了各路勤王军共二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再次进发京师,誓要从封家军手里夺回陈家江山。
陈霂此举,简直是趁火打劫,若封野想保住京师,就必须放弃辽东,只有他回到京师,才能真正凝聚起封家军的力量,可他若走了,广宁失守,便只是早晚的事。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仿佛每当他们以为这一步已是绝路时,还有更深的深渊在前方等候。
沉默许久,梁慧勇才轻声说:“是否要告诉狼王?”
元南聿与燕思空对视了一眼,他同样在等待燕思空发话。
燕思空沉声说道:“狼王伤情刚刚稳定,不宜过虑,还是先……商议对策吧。”
尽管他的语调刻意平缓,但在这样遭逢变故的时刻,人很难真正隐藏自己的情绪。
梁慧勇和元南聿都察觉到了,实际他们心中也有着和燕思空一样的担忧——怕封野会弃广宁而去。
卓勒泰虽然围城,但趁着两军交战、无暇他顾时离开并不难。
辽东早已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苟延残喘,封野岂会为了辽东,放弃京师,放弃他艰辛打下来的所有?
梁慧勇握拳道:“楚王竟冷酷至此,这样的人,就算当了皇帝,又岂能指望他定国安民。”
元南聿气得浑身发抖。
燕思空没有说话。陈霂此举,可能会让他失去辽东,也可能会让他失去民心,但却可能让他得到皇位,他清楚这一点。
不知此时沈鹤轩在做什么,若他规劝过陈霂,那么显然失败了,只是,他真的会让陈霂走到这一步吗?
弃了辽东,得了皇位,或许是陈霂会做出的选择,但不是沈鹤轩的,然而现在看来,恐怕说什么都迟了。
元南聿皱眉看着燕思空:“二哥,你说句话啊。”
燕思空反问道:“大同府尚有多少兵马?”
元南聿想了想:“四万左右。”
“能否从大同府调兵两万来援?”
“如今是勇王在驻守大同,若要调兵,非狼王亲自下令不可。”
燕思空颔首:“我会亲自向狼王禀明军情。”
梁慧勇张了张嘴:“可……”
“狼王早晚都要知道。”燕思空面无表情道,“若他……若他离开广宁,大同府也不肯来援,我们便只能靠自己了。”
“我不会离开的。”元南聿坚毅道,“哪怕仅余我一人,我也会与广宁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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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封野天赋异禀,还是阙伶狐的医术出神入化,两日前,他还昏迷不醒,命悬一线,两日后,他已经能够坐起、进食。
燕思空来看他时,他面上终于有了久违的血色。
一照面,封野就急问道:“战况如何?”
“卓勒泰命人在城下叫阵,意图乱我军心,已经吼了一天一夜了。”
封野目光骤冷:“随他叫去,待援军一到……”
“援军不会来了。”燕思空垂首说道。
封野一惊,定定地望着燕思空:“……陈霂出兵了。”他心中尚抱存一丝侥幸,但口吻已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肯定。
燕思空没有回答,默认了。
封野面容紧绷,一对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思绪。
陈霂早晚会卷土重来,只是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便是趁火打劫,阴毒至极。
但他们并不意外,这个最坏的境地,是他们曾经的猜测之一。然而要面对它,却需要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勇气和更大的代价,因为金兵的长刀,已经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燕思空低声道:“封将军再度催你回京,我猜,言辞定是十分激烈。”他从怀中拿出未拆封的信,递给了封野。
封野顿了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目光上下扫过,面色越发沉了下来。
燕思空心中纷乱不堪。
如今是在逼着封野在广宁和京师之间做抉择。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小失大。何况广宁失守了,还有机会夺回来,但一个人一生怎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夺取京师?只是沦落于金人马刀之下的广宁,注定要被血洗,谁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蚁民呢?
封野放下了信,垂首不语。
燕思空抬起头,看向了封野,他无法开口要求封野留下,因为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选择,只是广宁是他的家乡,他无法割舍。
封野突然开口道:“我会去信大同府,让勇王发兵来援。”
燕思空错愕地看着封野:“你……你不走?”
“你会走吗?”封野反问道。
燕思空断然摇头:“不。”
“那我也不会。”封野凝望着燕思空,“我说过,谁也不能再伤你分毫,只要我活着。”
燕思空心脏微颤,这样漫长的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封野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只要尽快打败卓勒泰,我仍来得及赶回京师,叔叔一定撑得住……”封野微眯起眼睛看着燕思空:“怎么,你似乎有些意外?”
“……”
“你以为我会弃你而去?”
“我不确定。”燕思空诚实地答道。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难掩哀伤,他苦笑道:“你……‘不确定’。无论我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其实你心里从未真正相信过。”
“我现在相信了。”
“你相信了,然后呢。”封野逼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起身,走到了封野床边,平静地说道:“封野,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我不择手段,你救了我,还愿意留下救广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封野气息不稳,眼中的哀伤与愤怒交织:“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燕思空轻声道:“你见过我心甘情愿的样子,我怕是,装不出来。”
“燕思空!”封野悲愤地叫道,“是不是就算我为你死了,你也不会再喜欢我?!”他情绪躁乱,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弯下身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封野!”燕思空扑到了床前,扶住了他的背脊,“可是伤口裂开了?我去叫……”
封野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手腕,那力气之大,哪里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又苍白起来,心中一阵懊恼。他可以千人千面,可以说出任何令人欢喜的话,为何独独面对封野不行?或许,或许是因为,俩人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起因是他最初的欺瞒,他不想再对封野撒谎了。
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燕思空,怆然说:“你关心我,是关心我这个人,还是关心狼王?”
“我关心你,亦关心狼王。”燕思空掀开里衣,见伤口没有渗出新血,才稍稍放心,他直视着封野,哑声说:“封野,我不想再骗你,你说你最恨我骗你。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便留在你身边,只要你能救辽东,要我的命也行……但我再不会动情了,那是我一生犯过最大的错误。”
封野低低地说道:“你我之间的情,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
燕思空无法回答封野的质问,他感到心脏闷痛不已。不错,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好到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果然老天爷很快就收走了。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早已寻不回原地,若强行折返,便只会错上加错。
“燕思空,你好狠的心啊。”封野的嘴唇颤抖着,“我奉若珍宝的东西,你视作弃若敝屣的‘错误’。”
燕思空无意与一个伤病之人争论究竟是谁先将他们的情意“弃若敝屣”,他轻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封野始终握着燕思空的手,眸中盈满了难言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小声说:“我要你……亲我。”
燕思空顿了一顿,迟疑地凑到了封野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克制与疏离。
封野心中悲怆更甚。他回想起他中箭倒在燕思空怀中时,那双眼眸中流泻出的,是真正的难过与焦心,那是自重逢以来,燕思空对他袒露过的唯一一丝真情。
他宁愿,宁愿永远留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