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洞,不知何时,山上窜出了一头又一头地狼,逐渐布满整个山头,跟着队伍穿梭于林间,一路前行。
封野下了马,看着那被野草遮蔽的洞口,道:“来人,拿马刀来。”
侍卫将马刀呈上:“狼王,让属下来吧。”
“给我。”封野接过马刀,去砍那些野草。
燕思空在一旁道:“你的伤……”
“除了我的伤!”封野突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和我身为狼王的职责以外,你还关心什么?你就像个我的得力下属一般,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排忧解难,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封野都不重要,但我必须是狼王,对吗?”
燕思空看着封野,平静地说:“我在你身上,早已经看不到封野了。”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眸中涌动着难言的悲伤,他低下头去,抿着唇,继续砍野草。
燕思空想劝,却又无法开口,只得要来一把马刀,帮封野一起砍。
清理了洞口的野草,将士们将封魂的棺木抬进了洞中,封野也进了去,他环视四周,久久不言。
燕思空站在封魂的棺木旁边,想象着它刚出生时,该是怎样一只毛茸可爱的小东西,一晃二十年,生死犹如一个轮回,它又回到了原点。
狼是如此,人又何异呢。
封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厚重的棺木,低声道:“我从未与你说过,我为何殃儿伴在身边。”
燕思空道:“没有。”
“小时候我总上山与狼一同玩耍,也只与狼玩耍,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隔着棺木,封野望着燕思空,“从大同回来后,我十分想你,甚至央求父亲明年再送我去大同找你。”
悠远的回忆逐一浮现在眼前,燕思空想起那奔驰于马场的无忧无虑的两个孩童,心里五味陈杂。
“结果我等来的却是你被流放西北的消息。”封野摇着头,“父亲派人去西北寻你,寻回来一条死讯,我哭了很久,我只能上山找那些狼,这时候,我的奶娘刚好又生下一窝,魂儿是那一窝里最大最壮实的,也是唯一一只,不急着吃奶,却要爬到我身边的。”
燕思空的掌心贴着棺木,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只独目巨狼温暖厚实的皮毛。
“我那时还小,便骗自己,是你投胎到了这只狼身上,长大了,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真正的你却出现在了我面前。”封野的神情哀伤不已,“我始终觉得,你我命中注定要牵绊一生,可实际上,只有我多年来对你纠缠不休。”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目光黯然。
封野说得对,他们大约是要牵绊一生的,只是牵绊一生的,未必就是良缘,如他们这般千帆阅尽,时过境迁,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能再回到少年时。
封野拿出香炉和祭品,点燃了三根香,一同摆在棺木前,轻声道:“魂儿,我与思空今夜在此处陪你,权当为你守灵罢,虽然你是狼,不必遵循人的丧仪,但……我想最后陪陪你。”
燕思空也为封魂上了三炷香,心中颂念着佛经。
侍卫在不大的山洞内为他们铺上了软塌,燃起了篝火,他们面对封魂的棺木而坐,火光盈盈,棺木的影子晃动于石壁之上,可看来非但不觉怕人,反而让他们感到分外地温暖。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当山中终于归于黑暗,一声接着一声地狼嚎,在林野中此起彼伏。
燕思空难抑伤感:“它们也是来送魂儿的吧。”
“是啊。”封野扭头看着燕思空,“你可记得,我们也曾与魂儿一同在山洞中过了一夜。”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火光在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中跳跃,恍然间,他想着,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退去了少年的天真轻狂,变得深沉而幽暗,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再没有了笑意。
他多久没有见过封野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地因喜悦而笑?
久到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了。
燕思空只觉呼吸也变得压抑起来,他道:“记得。”他永远都记得。
他记得他们淋了大雨,浑身浸透,俩人头一次赤---luo相见,封野那戏谑的眼神。那一夜,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交换过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人怦然心动。
十后后,身边那为他们守夜的狼,已陷入长眠,十年后,他们挨坐在一起,中间却仿佛隔着星河。
这世上最悲的悲剧,便是美好之物变得面目全非。
那一瞬,燕思空只觉悲从中来。
封野沉溺在回忆之中:“那时真好,什么都还在,什么都还好。”
燕思空抿住了唇。
是啊,那时真好,那时魂儿尚在脚边安睡,那时他们还是封野和燕思空,如今只剩下镇北王和“骑墙公”。
在被天命一刀一刀地凌迟之下,“他们”散落四方,在每一个他们煎熬过、痛苦过、争斗过的地方,散落下他们的灵与肉,于是再也无法拼凑出一个“自己”。
他们再也找不回自己。
封野目光空洞地看着火苗:“说来奇怪,那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有,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封野,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我从前想要什么,便总能得到,唯独你,我最想要的你,却怎么也抓不住,哪怕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仍觉得……”封野轻声说,“你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燕思空没有回答。
“你失踪的那段日子,我……”仅仅是回忆起那些百般煎熬的日夜,封野都因恐惧而战栗起来,那是他一生最绝望、最黑暗、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回忆已经足够令他肝肠寸断,“我想,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活着就行。”
封野倒抽了一口气,压抑着声音的抖动,继续说道:“后来我找到了你,我想,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只是看看你,哪怕只是与你说上一句话,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他摇着头,“可后来,我想要的越来越多,只是每每我往前进一步,你就往后退三步,我曾绞尽脑汁地想过无数次,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
“封野,我早已不恨你了。”
“不够。”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远远不够,我要你爱我。”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还愿意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可是……”封野苦笑着,“你是否真的再也不会对我动情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的眼睛,哑声道:“我依你之言,留在你身边,我愿一生一世辅佐你,这也不够吗?”
“不够。”封野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尤其我知道你为何留下,便更觉不够。”
“……你的话我不明白。”
“你那么聪明,当真不明白吗?昨晚,我与叔叔彻夜长谈,他说他对我失望至极,他让我跪在祖宗灵前,细数我犯下的过错。”封野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说我入京的路,是十数万封家军用血肉堆起来的,包括他战死沙场的儿子,可我却放弃了。”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水下憋了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喘息一般,他看着封野,神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说:“你后悔了吗。”
封野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这才是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你以为我会后悔,你一直都以为,我会后悔为你救辽东,我会后悔为你放弃天下,你心里一直都在等着我对你说,我后悔为你做了这一切,是不是?”
燕思空的目光闪动着,有些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
“所以你整日都是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你把自己藏起来,伪装出一个忠仆来为我鞍前马后,你担心我有一天将所有错处都归咎到你身上,所以你千方百计想从别处补偿我,不愿意欠我,这就是你心里所想,这就是你留下的理由,是不是!”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难道你不会后悔吗?即便不是现在,以后呢,谁敢说自己能终身无悔呢。”
封野嘲弄一笑:“悔?若叫我回到十八岁那年,重新选过是否与你相见,我还是要选你,还是要对你一往而深,你不是信命吗,这难道不就是命吗。所以彼时卓勒泰大军围城,陈霂领兵进发广宁,在你和天下之间,选上一千一万次,我仍然选你,因为我只能选与你一起生,或与你一起死,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说陈霂比我适合当皇帝,是对的……”他的目光锋锐如狼,“因为只要是为了你,我封野无怨无悔。”
燕思空心头大震,他张了张嘴,眉心渐渐拧在了一处:“我只是……”
“你将自己藏着掖着,不肯对我流露半点真情,你好似要为我打点好一切,然后随时准备着全身而退,你当真以为我毫无察觉吗?!”说到激动处,封野只觉心口剧痛,他脸色骤变,不觉捂住了伤口。
“封野。”燕思空连忙扶住了他:“别说了,你……”
“我要说。”封野盯进他眼眸深处,“你什么都不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愿意给我,那便我来说,我倒要看看,你这枚风轻云淡的面具究竟何时才肯摘下来!”
燕思空僵住了,他被封野眼中的执着所震撼,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怯懦。
那双坚定的、无畏的、没有保留的眼睛,始终看着燕思空,封野一字一钻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走。”
燕思空身形一晃,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封野的瞳眸顿时染上了无边的绝望,他用发抖地手指着封魂的棺木,声音微若蚊呐:“当着魂儿的灵柩,你敢不敢说一句真话?你一直都想走,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想着,何时、如何,离开我。”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才能勉强阻止眼泪垂落。
没错,他觉得封野会后悔,总有一天,封野会后悔为了区区一个人而放弃了大好江山,放弃了凌云之志,当他不再是封野的求而不得,当他容颜老去,当封野终有一天幡然醒悟,发现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那些迷恋与执念都在刹那间消逝时,封野会怨恨他。
人总说落棋无悔,可不到一局终了,又岂知真的无悔。
封野的“悔”会在哪一天到来呢?于其余生中都如履薄冰地等待封野悔棋,不如他提前收局,如此一来,至少他不用再一次看到封野痛恨、埋怨他的眼神。
他没有办法再经历一次了。
燕思空的沉默,已然昭示了一切,封野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痛得不知所措,痛得恨不能就此绝世,他想把眼前之人一口一口地吃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其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巨大的悲伤冲断了所有的神智,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将燕思空按在身下,狠狠地掠夺着那柔软又薄情地唇。
唇齿碰撞间,他们彼此都尝到了浓郁地血腥味儿,可没有人分得清究竟是谁受了伤,只因心痛盖过了所有,他们被一股疯狂的念所支配,他们痛到无法喘息,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没有意识,没有思考,那足以颠覆江山大脑,只剩下空白。
他们亲吻着,用想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力道。
封野撕扯着燕思空的衣物,他想撕碎一切阻止他进入燕思空心中的障碍,哪怕是血肉,哪怕是骨髓,哪怕是……
倏地,他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