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名次排出来,府学工匠便赶着分县刊刻红案,跑到考中生员所在的客栈报纸。还有守着学庙门外专等发长案,往生员家乡报喜的,一俟榜贴出来,就用大红笺纸写了捷报,飞奔往各县的生员家乃至其亲戚家里放炮报喜,讨要喜钱。
崔燮借住的那座客栈都是应考的童生和生员,放榜之日鞭炮不断,报喜的次第飞奔来报:“捷报!某县儒童某某,今蒙提督直隶学政戴,取中为甲辰年岁试第某名秀才,乡试联捷!”
赵应麟和几个童生等不得他们报喜,一早就飞奔去府门外看发案他。崔燮撂下考试,就要画《三国》后十一卷的图稿,这些读者们都不敢耽搁他的正事,拍着胸脯说:“你画你的,我们去了就把你的名字抄来。想来你两试连捷,这回的名次必然靠前,看着也不费力。”
捧砚也想早点儿看到他的成绩,挨到小学生们都走了,便给他端了盏茶过来,说:“大哥,我也替你看看去吧?”
崔燮笑了笑:“你去看完了,要不替我回乡报趟喜?我还得留在府城里等覆试、入泮,送大宗师离去才能回家,你爹跟计掌柜他们在家等得也着急。”
捧砚道:“没事,咱们家那边儿肯定有报信的。我还得留在这儿给你打银花、做新衣裳、生员巾、靴袜丝绦呢,你跟新结交的生员们去吃酒也得带着我。不然别人都有书童随侍,你光身一个,叫人笑话呢。”
崔燮轻拍了一下他笼着黑网巾的额头:“你都已经是少东家了,怎么还把自个儿当书童?衣裳你爹都备好了,到时候请店家给浆一浆就能穿,用不着你干活。再说吃酒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自己都不跟他们去,你小孩子更不能去。你要去看榜就去吧,路上遇见什么吃的就买回来,别跑丢了就行。”
捧砚按着额头跑出去,笑嘻嘻地说:“你考试这几天,我已经把府城逛遍了,看个榜有什么可丢的。大哥你好生画画,我中午带捶鸡给你。”
他抄了个瓜皮帽,带上就跑,崔燮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开始画《三国》第五十七回,“卧龙吊孝”的名场面。
看到这一话的名字,唐国强和何晴的脸仿佛就浮现在他面前:挂着雪白缦帐的灵堂,身着白衣、羽纶巾抚棺而泣的诸葛,手捧长剑,眼含热泪捧剑而出的小乔……
可惜原作里没有小乔要杀诸葛这一出,只能画个周瑜伏案呕血,在画面里添上何晴版的小乔,含惊含恸地从背后冲上来的画面。诸葛吊孝这一幕,就让诸葛亮手执祭文站在画面当中,赵云在侧后方按剑而立,鲁肃、张昭、黄盖等人含泪相劝好了。
他用界尺拉了透视线,炭笔打稿,先画结构简单的周瑜呕血图。
刚勾出人体轮廓,在脸上打了十字线,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他以为是捧砚或者哪个看榜的同窗回来了,便把画纸一卷,起身开门。
房门外却是个不认识的壮汉,额头、脖颈上浮着点点汗珠,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着,眼尾微微有点儿耷拉眼皮,不知怎么地,看着有点儿凶相。崔燮拉着门半开不开,有点儿警惕地问:“阁下来这里有事?”
那人按住门框,盯着他细看了两眼,问道:“你就是迁安的崔燮崔公子?”
……不会真有人告他舞弊了吧?
崔燮抓紧了门框,力持镇定地说:“我就是崔燮,这位大哥是来找我的?”
那人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推开门就挤进了房间,随手反插上门。崔燮有种进了密室杀人案现场的错沉,往窗口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问道:“阁下为何事寻我,怎么竟要锁上门才能说话?”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谢瑛名字的素帖儿,垂首道:“小的是谢家家仆谢柯,受我家老爷谢千户之命来传句话。”
原来是谢千户有事,那直说不就得了,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必弄还得神神秘秘的。崔燮暗暗吐了口气,将帖子收进袖里,客气地说:“那大哥到明间稍坐,我叫小二上盏冰的乌梅熟水来。”
谢柯摆了摆手道:“不要叫人,我是受千户之命,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这事公子此时还不该知道,所以你听了之后先只当没听,暂时不要用动作。”
崔燮虽有些疑惑,但因为是锦衣卫的事,就老老实实地站住听了。
谢柯连窗子也关了起来,低声说:“前些日子有人隔门投帖,说是迁安知县戚胜夺占你那个图书馆的……”
这事他知道,谢千户跟刘御史还到府里来取了他的口供呢!难道这事又有后续,需要他进京给戚县令作证?
他瞪大眼睛看着谢柯,眼中满是疑问,却又怕打断他说话,不敢问出来。谢柯避开他的目光,像是怕伤害到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这件是其实是令堂做的。我们千户已审得实情,叫小的先来永平通知公子一声,叫公子作好准备……”
准备……还准备什么?准备全家一块儿下狱?
他真的是无**说!
当初徐夫人诬陷继子也就罢了,打死人的终究不是她。现在她居然胆大到诬陷朝廷命官——还是个无冤无仇的,就是帮了她继子一把的命官,这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要进京作证,哪怕她进去了自己也得跟着进去,他也得过去照实作证,人家戚县令就是清清白白,从没强取豪夺过!
崔燮气得脸都涨红了,重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脚:“我要进京!世上岂有这样的事,我哪儿还能在永平坐着看着!我……大不了去告御状,滚钉板,我就不信……”
他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谢柯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又急又快地劝道:“千户托我带信,就是怕你听见出事了心里着急,作出什么不智之举。虽然徐夫人是你的继母,可她的的确确是犯了朝廷法度。我们千户断的案子,一个诬告,一个匿名投帖,都是她亲口招认的,绝无屈打成招之疑。”
……谢千户已经把案情断清了,徐夫人定罪了?这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啊!
崔燮这么一个社会主义教育下长大,信奉唯物主义的好青年,都要改信因果报应了。他太过激动,脸上空白一片,笑都不晓得笑出来了,谢柯倒以为他听说继母得罪,伤心成了这样,不忍多看,转过身叹了几声。
他好容易回过神来,便拱手向谢柯道道:“多谢大哥捎信,你回去也代我向千户道一声谢吧。”
谢柯道:“不用谢,千户就是要我过来告知你这消息,还要我提醒你一句:圣上要召你进宫,你家里恐怕也快要来接你进京了。他知道你是孝子,进京之后必定要替你继母上书脱罪的,要你上书时多想一想戚县令的委屈。”
还得给继母上书脱罪啊……谢千户要是不提醒,他还真想不到。就是谢千户说了,他也挺不想的。
可他是皇上降旨旌表过的义士,肯定也得当个孝子,忠义两全才是大明的主流价值观。心里不管怎么样,日常不管做不做,这种万人瞩目的场面下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
折子要写得文采斐然、感人至深,还千万不能感人到让皇上和朝臣们愿意饶恕徐氏的罪过。这样的话,折子里就得多写写戚县令如何勤政爱民,视他如弟子,让看到的人时时想到徐氏陷害的是这样一个清廉爱民的官员……
谢千户不愧是锦衣卫,段数真高啊!
崔燮微眯起眼,认真思考起了陈情书该怎么写。谢柯在旁边看着,却觉得他眉宇间承负的越来越沉重,让人不忍心看下去,索性拱手道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里。
他走了以后,崔燮仍是回到桌边涂抹,也画不出什么满意的构图来,只借着画笔发泄心中的燥郁而已。
到中午几个小学生便结着伴儿回了客舍,也带回来他上了案首的消息:
三试案首,小三元,一府几十年也难得出一个这样的才子!
必须要庆祝!
林先生那一学舍的小学生里也有四个考上的,其中就有赵世史和带他去重阳诗会打广告的岳师兄。几个人便商议着都到他这儿来庆祝,于是各自捎了吃喝的东西过来,不光是庆祝他得了案首,还算是答谢从他身上沾上的考运。
崔燮把那些糟心的事暂时扔到脑后,起身迎向他们,满面春风地道贺。
众人挤挤插插地围桌而坐,买的菜肴再加上捧砚捎的捶鸡和鱼鲊,满满摆了一桌子,还要了两坛烧酒——
从今儿起他们就不是小学生了,而是真正的府县生员了,当然要喝真正醇厚醉人的酒!
但是酒也不敢多喝,因为放榜之后还有一场覆试,提学官还在考棚里等着他们呢。
道试却只考一场,还是两道经义题,试卷纸是进了考棚后现发的,前面是三场童试的卷子订在一起,最后加几页打格的稿纸。这场考试只是为了对比考生笔迹和文力,确认不是作弊就够了,一般不裁汰人。
考过覆试后便是新生入泮仪式,新生由各县学官领着向主考谒谢,行师生礼,而后由大宗师领着新生们拜文庙的孔圣与先贤。永平府是养马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朝廷寄养的俵马,学政大人还叫当地乡约、里长凑办了几百匹马,叫这些新秀才也如进士一般夸马游街,绕县转了一圈。
永平府几年见不着这般热闹,百姓们都追着马看。
崔燮身着襕衫,簪着银花,打头儿跨在白马上。他长得又好看,满城人的目光都聚在他头上,小姑娘们扔花儿扔果儿也不手软,要不是他眼力好、反应快,脸上恐怕早砸出一片包了。
亏得他以一己之力吸引了多数火力,后面两位也年轻俊秀经魁就砸得轻了些,再后面那些年纪大的、长得不够俊的、排名靠后的……就没那么危险,偶尔挨个一下半下也当是荣誉,捏着鲜花、手帕,满面春风地绕回学庙。
回城途中,他隐约听到有人追在后头叫“大公子”,因为心里牵挂着徐夫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几次。可他实在不认得崔家人,人群中也看不出什么表现特别的,只好继续策马前行,游完了这趟街。
回到学庙里,戴提学略教训几句,便放这些新秀才归家,只留下崔燮一个,拖地他的手问道:“你是几岁授书,几岁会写文章的?可曾取了字?”
崔燮流畅无比地答了前两句,而后告诉戴御史,他来迁安时才十四岁,尚不曾在县试观过场,是以父亲也没给他取字。
戴仁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捋着下颏几茎清须道:“你年纪虽小,却已进了学,是个有功名的人了。将来要和一般的朋友往来,也得有个字好称呼。本官既取中了你,也算你的座主,便为你取个字可好?”
自然是好,他一个现代人,不是很熟悉古代取字的规矩,还怕自己起不好呢!他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谢道:“学生求之不得,多谢大人抬爱!”
戴御史摇头晃脑地说:“你名为燮,说文曰“燮,和也”,《尚书·洪范》又有‘燮友克柔’之句。你文质彬彬,性情沉稳端重,读书也发奋,必能燮友克柔,乃至燮和天下……我就为你取字和衷吧。《书》曰:同寅协恭和衷哉,愿你将来能与天下贤人和衷竭力,共燮阴阳。”
好,很好,只要不是崔郎中这个父亲取的就好!
崔燮应声而起,拱手谢道:“学生多谢先生赐字。”